两日之后的一道冰冷旨意,与长达一月的非人折磨,就此成了她噩梦,也成了他们重聚相携的一道跨不去的鸿沟。
他们说,元溯有谋逆之心,完全不容抗辩,直接带着几纸信件,说是所谓的证物,领几千宫城禁军围堵将军府,要押风七七入狱。
情急之下,风七七塞给钟楚一支发簪,请他去童府求援。与此同时,令信得过的后院厨娘去城中以东属于风家的裁缝铺一趟。
风七七入狱的第二日,厨娘死了,童家被禁军包围。
元溯收到城中急报,已是半月之后。羌族之乱在眼前,风七七的安危在背后,他来不及思考,策马扬鞭,直接调转回返。
身为将帅临阵脱逃,这后来也成了一项罪名……
随他去南境的都是跟随多年的将士,是同生共死过的,他们唯主将之令所从,不容置疑。元溯走,自当得跟着。
可连夜疾驰没走几天,归心似箭的元溯只想早日将风七七救出。不料途径一峡谷,道路被阻,随行队伍寸步难行。
元溯望一眼直指他的箭林刀阵,笑得张狂,且倍感讽刺。
这就是非要他来南境的原因吗?
能将天元归一,从人间炼狱走出的人,早已习惯了血腥气。可一瞬成神,也可一瞬成魔。
从峡谷杀出一条路,元溯手中嗜血的长.枪仿佛沾了魔气。面对着一道道有意置设的关卡,他双眸猩红,已经毫无理智可言。
就在距离久隆不到百里之地,那个一心想要他死来换得安稳的帝王,几乎调集了周边营中所有的人。
共同来的,还有守卫宫城的禁军副尉。与之前不同,他没有直接下令,而是先宣读了他的大小几十条罪状,包括此次的南境平乱一事。
“哼。”元溯身后的一员副将抢先道:“还有什么,一并给说完了,让老子接下来砍个痛快!”
那副尉并未继续,而是派人递来一张锦帛,道:“冠平大将军还是看看这个,再决定要不要继续顽抗吧。”
元溯以枪刃挑起,落入手中才算是看清了到底是为何物。
那是……带有风七七血色手印的供状。以及,钟楚的签字画押。
盛怒之下,元溯赤目欲裂,“你们,将她怎么了?”
副尉微抬下颌,道:“有吃有喝待着,她好着呢!”
所以,她这是已经替他承认了吗?
元溯不相信。他的七七,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夫人已经招认,将军还是早早束手就擒吧,几十万的人,还等着回去复命呢!”
元溯抬眸,望不到边界的黑压压人群,远没有印着风七七手印的供状让他慌乱。
他感觉,胸腔内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刹那被掏空了出去。
——“不能第一时间看到你平安回来,怎么能安心住着?”
犹记得临行前她的担忧与牵挂,记得她的一遍遍叮嘱。
她说要乖乖等他回来的。
那她现在呢?
元溯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锦帛,残存的一点理智,驱使着他逐渐涣散的注意重新凝聚。
没有签字,只有手印的供状,这说明了什么?
欲诛人当先诛心。那些一心要他死的人,或许猜得到他没那么容易对付,是不是要使几分手段,好借此来瓦解他的心智呢?
七七只是一名柔弱的女子,受他牵累,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的人,怎么会有精力去抵抗……
有那么一瞬,心头狠烈撕扯之际,他在想,若是他的七七为了求生而招认,只要她能安然无恙,便是在他头上安上怎样大的帽子,都无所谓。
就怕,不是……
想到她可能正在遭受着难以承受的折磨,元溯浑身的筋脉犹如被千万虫蚁啃咬般,恨不能立刻冲进城中去。
可他不能。眼前威压之下,有几十万的人围堵,他若硬拼,绝不可能有生机。
那他怎么回去见她?
“将军……”
“调转,往西撤。”元溯提缰环视之后吩咐一声,身后将士得令,默契开路,并掩一道屏障出来。
战无败绩的冠平大将军居然不战遁逃,这对眼前的人来说,是最值得欢呼的一件事情。
似是知道他早晚得死,他们追逐之际,也着实照此做了。
谁也想不到,元溯真的反了。
他玉牌上交,兵符离身。可即便如此,原先掌管的兵马在没有任何信物的情况下迅速集结,势如劈竹般卷土再来。
八月十五夜,久隆城破。
元溯控制了城中里外,找到风七七,是在地牢暗室之内。
她刚流产失血,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可就算是到了如此地步,她也一直坚持着没有松口……
元溯立在门外浑身僵硬,怎么也不愿相信,眼前躺在杂草上,浑身被血垢沾粘的人,会是他才一月没见的七七。
她说要乖乖等他回来的。
他回来了,她却看不到,听不到,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她到底是受了怎样的残酷折磨?
元溯想要抱起她,告诉她,她的阿回来救她了。可他颤抖伸手,却不知该从何处落下。
他想摸摸她的脸,可她被剜了眼睛,脸上凝固的血块还未除尽,紧抿的双唇边角,有湿腻殷红徐徐滑下。
他想握紧她的手,可她四肢筋脉尽断,深嵌指尖的半截铁针生了锈迹,摊在干草上,根本纹丝不动。
他想揽过她,可她被锁链勒着脖颈,新的旧的,浑身遍布伤痕。
他动哪里都会疼啊。
许久,他发颤的指腹抚过她被粘稠血浆黏紧的头发,哑声轻唤一句,“七七——”
她有了反应,干裂至极的唇瓣费足力气轻开一条缝隙。
元溯知道,她想喊的是:“阿回……”
可直至最后,她也没能唤出声来。
熟悉的声音与气息皆近在咫尺,确认挂念的人平安归来,她解脱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幸好,她等来了。
“七七。”元溯抱着她一点点变软的身躯,无力地看着她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
“我回来了,回来了……”
还是晚了。
从她体内流出源源不断的猩腻湿意、空洞的眼睛、瘫软的四肢,每一寸,都在告诉他:他回来晚了,他的七七,连同他们还未成形的孩子,一起没了……
圆月渐沉,晨阳初露,天边微泛鱼肚白。
九隆城,迎着初升的晨明陷入炼狱。反叛的将士们杀红了眼,银光起落之下,残肢断臂横飞,血染遍地,哀嚎不绝。
元溯疯了……
他持枪步入宫门,面对着蜷缩在一地,正瑟瑟发抖向他求救的蝼蚁,只想杀了,杀了,杀了。
“大将军饶命……”
“求您放我我们吧……”
饶命?
他的七七在狱中忍受折磨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无助地乞求过呢?
他们何曾饶过她,放过她?
长.枪直入咽喉,失了神志的元溯,早不管是人是鬼,遇谁杀谁。
折磨风七七的衙役,他命人以同样的手法回之。掌宫城的禁军们、参与此案的官员们,身上流着皇族血液的男女老少,他都没有放过。
还有……能轻易进入到他书房,知道如何开启暗格取物,连通外人背叛他的钟楚。
亏她的七七还信赖他,将最后的求援信件放心交在他手上。
“元溯,你这个魔鬼,疯子——”
成魔又如何,堕入地狱又如何,他而今失了一切,还管它善恶是非与恻隐怜悯做什么?
他立在空阔凄怆的崇阳殿外,面对着一地的血色残尸,枪首没入最后的永安公主肩头,锐器入骨,毫不眨眼地挑起她的身体自高处丢下
“他们,都是因你而死的!”
黑油浇灌了一整天,火光冲天而起,和着焦肉与血腥味道,不分昼夜的燃烧着,耀红了整片天幕。
四天四夜,火熄怨气不散,那个引起这场杀戮的人,了无踪迹可寻。如同居于云巅般传奇的神,自此之后成了人人惧怕的魔鬼,被世代人所禁提……
他们都说他死了。
羌族、通月族、遗族……那些败在他手中,受他威势被多重打压的外敌争先相逐。
天元,由他手中得来的一片安宁之地,因为这场屠杀过后,再次回到了最初四分五裂的局面。
“七七,你喜欢雪,念着要来沧浪山看雪的。我带你来了,你看到了吗?”
常年漫天飞雪的沧浪山,茫茫无边,冷冽凄寒。
恰如他停止跳动的心,和那分溯回千载也再难寻回来的,恍如一梦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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