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紧靠着圆身瓷壶的,则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雕花铜镜。
铜镜周身金黄,以莲花为形,八角花瓣曲线圆滑优美。镜背正面闻亦,精雕细摩中,四神兽栩栩似生,于交错青藤立纹间穿梭。
闻亦唇畔微扬,落向铜镜的眸色深了又深。
顺着他的视线,风顷棠忽然蹙眉凝神。很快,他收回面上的重重疑虑,自几上将其拿起,于手中悠然把玩起来。黄铜镜面来回翻转,反射出的道道清浅金芒在闻亦身上来回流转。
“怎么,闻候对这破镜子感兴趣?”他装作不经意地抛掷着铜镜,含笑上前道:“近日新得的玩物,勉强入得了本将军的眼。若是闻候喜欢,本将军送与你可好?”
“不感兴趣。”闻亦冷着脸,语气淡漠,面上看来并无分毫异常。
风顷棠一双鹰眸紧盯着闻亦,好似要将他看透一般。铜镜多次来回之下,落在闻亦身上的金芒逐渐减弱,直至缓缓收拢。
“还以为你看上了本将军的镜子,连夫人都不找了!”风顷棠摩挲着镜背精细雕琢的青龙,调侃道。
闻亦默然收起深谙目光,道一句“告辞”,便抽身自园中离去。
蒙蒙细雨未歇,清冷潮气扑面。池水如同接珠玉盘,雨落入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他,竟是不怕?”风顷棠遥遥望着远去的褒衣长影,呢喃道:“难道,是我猜错了?”
凝思细致翻看铜镜之后,他似乎失了兴趣,将其抛向黑漆矮几一侧的软垫,回身进了房门。
青璃镜,太尉府镇宅宝物。铜身金面,传说遇精怪神鬼,触之金芒转青,无所遁形。
登上车驾,翻手间,马车窗幔层层遮起。闻亦扬袖,一团裹着青蓝炙焰的圆珠自白衣阔袖中徐徐飘出……
魅无抹去唇角的绿汁,颔首道:“大人——”
“不怪你!”闻亦默声沉思片刻,转眸看向魅无,“青璃镜落入风顷棠手中,往后你与魑阴行事时当心些。”
似恼似愧,魅无压下腾腾翻起的灼烈疼痛,点了点头。
魑,山怪化影。魅,老物成型也。人间游走,他们二人本就已触犯大忌,就算有千年灵力护体,可若是被人探知身份,一道符,一面镜,或者一滴含天地之气的血,都能成为夺命噬魂的利器。
人,短短近百年光阴,可随心所欲。鬼,便是脱离肉.身游走四方,聚德凝善,也可投胎转世。唯有怨灵与精怪,超越人鬼之界,无血无肉,生不得,死亦不能。
方才青璃镜金芒耀身,隐形中的他险些暴露。好在有闻亦相护,他虽被铜镜所伤,却也没到脱魂现行的地步。
待魅无打坐凝气,痛感稍缓,闻亦问道:“夫人回府途中,除了风顷棠,可还遇上过旁人?”
“大人是说……”魅无拧眉,稍作思索,谨慎道:“除了风顷棠,属下确实未见他人接近过夫人的马车。”
“中途马车是否停过,你再细致想想,还有何处有漏?”
“大人的意思是……并非风顷棠所为?”
闻亦垂眸,不确定,也不否定。
风顷棠,做事向来不据常理。是喜是怒,全凭个人。可他就算是卑鄙,也有他卑鄙的原则。
想来,他还不至于……
魅无也知是自己疏漏,恐再遗其他线索,阖眸端身而坐,将今早自出府起,到太史府门前,一幕幕于脑中重现。
风顷棠离去之后,马车往西,街上行人不多,市中士人、摊贩,皆未到外出时辰,到底还有何处?
突然,明光过脑。“对了——”魅无睁目,急声道:“大人,是在太史府外不远的窄道!”
“窄道?”
“没错,就是当日冲撞大长公主的那条甬道。”魅无像是很确认,频频点头。“窄道拥堵,今早那迎面的马车行的急,并未退出去,而是避于一侧……”
不待魅无说完,闻亦便已知晓到底发生何事。两车并行,窗口相对咫尺,若有人心怀不轨掳人,再是容易不过。司檀本就软弱无力,哪会有反抗的机会?
中元鬼节至,普度孤魂日。司檀体内的凝灵珠,正是他们争相抢夺之物。恰遇这样好的时机,漂泊的鬼怪、怨灵,哪一个愿意错过?
还是大意了……
若是没了她,就算真的能寻回镇魂珠,又当如何相守?
闻亦袖中五指紧握,沉声道:“去找胡冥!”
待昏睡中的司檀神思回转之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初离混沌,朦胧之中,她发觉衣衫潮湿的很,像是刚被人从池中捞起。好似,耳边隐约间还有叮咚落水的声响。
司檀费力抬起双睑,入眼一片昏黄。奇奇怪怪的钟乳石柱高低错落,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虎狼。森森冷风穿梭于嶙峋山石之间,司檀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这是在哪?惊惶无措之下,她好似困兽,凌乱无章的撑起身。本能指引,她蜷膝,瑟瑟缩缩后挪。手掌触碰到身.下的石板,黏黏湿湿的,还夹带着猩涩的苔藓气味。
司檀怕极了。圆圆的脸蛋凝缩紧绷,蓄满水汽的眼眶,借悬在洞穴上空的夜明珠,莹莹如灯火闪烁。
她为何会到这里来?又是怎么来的?
司檀眉头紧锁,百般思索下,也没能寻出个答案。
她记得母亲病了,自己是要回去太史府探望。她也记得半途遇上了风顷棠,记得他曾以卓焉威胁,为求脱身。
可她如何到了此处?她半分印象都没有。
卓焉呢?
回府途中,卓焉被风顷棠以“邪术”封身,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她脖颈还受了些伤,有人会不动声色就劫持了她,会不会伤害卓焉呢?
卓焉伴她许久,不能让旁人伤了。顾虑到这些,焦急掩盖了内心的恐惧,司檀心头阵阵抽动,慌乱的四下张望搜索起来。
忽然,一道身披灰斗篷的单薄身影宛若幽冥散魂般闪现在她的眼前……
一步千里,如影似鬼。司檀只在话本上见过这样的情境,说是鬼怪可凭神识出行,以灵力支撑,去想去之地,到所到之处,仅需一念之间。
他是鬼怪吗?
惊吓中的司檀圆瞪着双目,灼灼视线盯着斗篷下的脸。
可是很遗憾,她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辨清楚他的面容。除了留在暗影下的尖细下巴,她连眼前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你……是什么人?”良久的端量而无所得,司檀环臂撑起绵软无力的身子,颤声探问道。
那灰衣人并未回应,静立许久,不言不语。
一股股透着鬼气的阴冷从灰衣人身上传来,穿过潮湿的空气,在司檀周身席卷,透骨的阴寒,如同置身冬夜雪地。司檀袖中的两手紧了又紧,咬牙往后再挪一些。
“你,你是鬼吗?”
她声音轻弱,毫无威势可言。在这空荡阴森的洞穴之中穿梭回响,如夏夜蚊蝇哼咛。
灰衣人闻之,轻笑出声。那声音空灵异常,难辨雌雄。沉吟片刻,他以同样的嗓音道:“你看我,像是鬼吗?”
司檀脊背生寒,彻骨的寒。她强忍着眼中几近疯狂外溢的眼泪,轻轻摇了摇头。
她摇头,并不是作否认之意。在她看来,他不是不像鬼,是太像鬼了,像的比鬼都可怕,比起话本中描述的还要恐怖许多倍。
可她不能说,会没命的。
她还没见上闻亦,还没听他说许许多多的故事。她不能死,也不想死。
闻亦呢?
他会不会发现她丢了?
他说过的,说不能再把她弄丢了。他这次会不会还像之前那样,在她最无助惊恐之际,找到她,带她回家?
司檀环视四周,刚刚燃起的希冀,顷刻间散落成尘土。
她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闻亦如何知晓?
他定然寻不到她了……
想到闻亦,司檀心口撕扯般的疼痛起来,眸中聚集起来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尽管她再三压制也不行,它们就像是要故意与她过不去,扑扑簌簌的,越来越汹涌猛烈。
灰衣人原打算尽快动手,可看到她满脸的水雾,兴致忽起。他道:“哭吧,过了今夜,只怕是没命再哭了。”
司檀紧咬着唇瓣,将眼眶中翻腾不下的滚烫又狠狠憋了回去。她不能哭,尤其在要看她笑话的人眼前。
灰衣人瞧着她强忍眼泪,可怜兮兮的圆润小脸时,兴致倍增。或许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看透了人生百态,他不会同情,不会怜悯。
他的身份与处境,也不会允许他有恻隐之心。
怨灵,有怨有恨,才成灵。
“既然哭够了,便交出我要的东西罢!”灰衣人缓步逼近,空灵如阴风的嗓音诡谲阴狠。
“你,你要做什么?”司檀瞪目直视,惊惧无措的摸索着湿滑的石块往后退去。
“很简单,我要取你的小命!”
灰衣人语毕,抬手间,腾起一团暗紫烈焰。如火舌摇曳般的烈焰于他掌心鲜活舞动起来,吸收了洞内阴寒之气,这团暗紫愈发膨胀。
惊吓之中,司檀已经忘记了呼喊,惨白着一张圆脸,无助撑石板后挪。直到指尖碰向沾满苔藓的石壁,她是知晓,这已经退无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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