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汲取钦天监的教训,很懂“法不责众”的道理,不搞一人独大,殷勤往上进言,在朝廷与修士之间牵线,引荐了不少略有薄名的修士。得了帝家的赏识和偏信,道人地位水涨船高,骆帝于第六年大兴土木,在京城东郊建“得昌观”,凡记录在册的修士,皆佩戴九纹鱼龙符,领“香火俸禄”,不限出入。
不出五月,得昌观名册上的手印激增成灾,为了混饱肚子跑去修仙的半油篓子们又跑回来当官。不料此举惹宗门恼羞成怒,痛斥朝廷竟干出这种“污道心、辱道名”之事。同年秋分,以四大仙宗为首,众宗门为表与“伪道”泾渭分明的决心,来了一次大肃清,彻底将凡心未泯的门徒扫地出门。
自此,“九纹鱼龙符”与“宗门弟子腰牌”天各一方,是不大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人腰上了。
但凡事有变数有例外,就在梅吐山涧的温泉前,曲验秋非蹲非躺,以一个软趴趴的姿势窝地上,几天没梳的头发纠成一个歪斜斜的发髻,左手捧着大海碗,想起来便往嘴里扒几口饭,嚼上半天才咽进胃里。
拆月沉着脸,避开玉墟宗的腰牌,拿脚将他腰间挂着的鱼龙符踢得翻了个面,凉凉道:“你师父是没了,要还在,迟早把你撵出去。”
曲验秋唔了一声,懒懒散散仰脖子:“骆帝是不怎么样,可对修士是真掏心挖肺,还有意将膝下的娇女儿许配给得昌观里的人。您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写信儿过来了嘛,那公主,脸儿漂亮得让人摔跟头。”
拆月呦呵一笑:“那人家跟你好了么?”
曲验秋抓了抓后脑勺,很愁苦地叹道:“没得。”
拆月一点都不吃惊:“哦,怎么没得了?”
曲验秋扒了几口吃的,含糊道:“公主喜好果决一点的,而我是——巴儿狗的性子,唉,你也晓得的嘛。”
拆月顿了顿,拢手暗叹。倥相收的四个弟子,除去已经没了的,大的厉害,小的持重,光中间的一个还跟毛头小子似的,长不熟,送个小物件还要拖三拉四,告诫了他,又耷拉着眉头,反复说:“我心里拿不定主意,不问问我怎么拿定。”一来二去就把时间给耗掉了。
低叹一声,眼看曲验秋手肘撑地,半躺着嚼脆干菜,又神游天外去了,拆月用脚尖踢了踢鱼龙符,夹着眉头连声道:“唉唉,趁早收好点,碍着我的眼没事,就不知道你大师姐,那位真金不怕火炼的‘真道’要是对‘伪道’恨之入骨,一个照面就削了你。”
曲验秋不以为意:“师姐要真过不去心里这坎儿,哪轮到得昌观的牌匾兴风作浪。”往嘴里填了一口饭,“再说,她正给师父积德呢,杀孽能不犯就不犯,你瞧我,不啄虫子改吃素了。”
拆月半合眼,喉咙里悄无声息叹了口含混的气。
自法锈从金笼峰出山后,他与之见过几面。每次见她,拆月都有点犯怵,一颗心像摔成三瓣,一面下意识记着她八荒殿主子的名头,一面是封煞榜上挥之不去的“饲祖”阴影,还时不时闪现她初到梅吐山涧的景象,那时大家啥也不知道,其乐融融坐一桌喝酒,糊涂着乐。
思其至,拆月恨铁不成钢地小踹了曲验秋一脚:“你师姐还不知道在闷着啥子大事,你也没自个儿想做的?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跟我这种等死的混日子?”
曲验秋不动如山地打了个哈欠,解释道:“我本该唤作验愁,不晓得怎么搞的,失掉一个心字,脾性也给连坐了,万事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半晌喃喃道,“不过这样也好,松快。”
望着地上浑身瘫成双黄大饼的黄雀儿,拆月知道踹不动了,恨铁不成钢地甩袖走远。
曲验秋继续神游,许久,再端起碗时,白饭上多了一撮辣子,曲验秋扭过头,笑了:“哎,好妹妹,知道给师兄加个菜。”
拆月的小徒弟抹舟坐在他旁边,兴致盎然地托腮:“曲师兄,你去凡子朝廷的那一趟,是不是出了有趣的事儿呀。”
曲验秋心不在焉:“你都听说什么了?”
“听说你险些做了个驸马。”
曲验秋正拌着饭,闻言从饭团里抽出粘白米的筷子,猛敲她的头:“从哪儿听的?哪儿听的?你师父?我就知道!不编排我他就没事干。”
抹舟机灵躲开筷子:“那你出啥事了?我师父可愁你了呢。”
曲验秋叼着筷子思索片刻,专挑骇人听闻的事唬她:“我从皇帝老儿的观里出来,沿京城一路走,店铺门窗紧闭,屋檐下热热闹闹。我上前一看,嘿,草席铺了二十里,人后颈里插了草标,全拉出来卖的。骆帝吃修仙这一套,捧修士啊,我穿得光鲜,被绊住了,几只鸡爪子模样的手给缠着我的腿,要我出几个子儿,我说不买,那几只爪子直将半大的小子和小姑娘往我身上推,满口都是仙长行个好,小孩养的熟,不费事——我说不买,我是妖,吃人的妖。”
抹舟笑嘻嘻地问:“吓跑了没有?”
“没呢,他们说得有意思,讲人命比牲畜贱,妖魔还能活得好些。我就掏了个糠馒头问小孩几岁,答五岁,我说瞧着不像,父母又改了口,六岁半——不为啥,惯用的伎俩,把年纪说轻,价能抬高些。糊弄我这种道行浅的,瞒不过贩子,老贩子会摸骨,掰开嘴敲牙,是以往看驴的窍门。”
抹舟仍是笑,小脸干净明媚,没有半分对“卖儿卖女”的感同身受,还缠着要听下文。曲验秋盯她半晌,恍然明白,苦笑戳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昏头了……”是他想岔了,民间疾苦怎能惊吓妖,那些黄皮皱缩的扭曲手指,黄沙漫堤、田垦荒废,只有深居山野的妖修不明疾苦,少了一颗人心,听了也不觉可怕,只当好玩。
反应过来后,曲验秋也失了兴致,随意讲了两件小吃打发了抹舟,刚准备躺下补个觉,腰间突然一阵嗡鸣,他睡意刚起,眼皮都不屑睁,不耐烦地抄起玉墟宗腰牌大声道:“师弟,有啥事过后再讲!困着呢!就这样哈!”
嗡鸣不断,连说几遍还是原样,震得草皮一圈圈发麻,仿佛万千只蚂蚁乱爬。曲验秋不情不愿眯开一只眼,心里嘀咕,要是卫留贤只是闲着慌,他立马回宗揍瘪他的鳖壳。
余光瞟去,不由一怔,握在手心的玉墟宗腰牌近乎诡异的安静。
昏头昏脑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往腰处瞧,果不其然,九纹鱼龙符闪着光摇头摆尾,像一尾活鱼,掀起草沫乱飞,要不是还有根线拴着,能蹦跶到温泉里去。
曲验秋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倏地一把攥起鱼龙符,这东西自然是件法宝,功能不怎么起眼,仅能传个信儿。这功能也形同虚设,骆帝身侧有“仙师”和最先一批招来的修士没日没夜为他炼丹,得昌观说好听点就是撑面子用的,修士云游何方几年不归,观内撒手不管。
九纹鱼龙符派上用场,还是第一次。
曲验秋眨了眨眼,一个念头浮上心间,娘的个老天爷,不会骆帝吃仙丹吃死了吧?
这太有可能了。
“伪道”大多都是半路出道的凡子,没学到几个招儿又打道回府,当中名头最大的“仙师”未透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行如何——这么一帮人捣鼓出来的“仙丹”,大概跟爆竹差不多,曲验秋保守推断,吃死个把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鱼龙符被捏在手里便不吵了,随即上头纹路的光断断续续亮起一行字,曲验秋心不在焉瞥了一眼,登时吓得翻了翅膀,一只鸟腿仰天抽筋半天。
他茫然瞪着自己的犹在抽搐的爪子,不可置信地扭头确认鱼龙符上的字。
“吾上决意莅临四野门,于廿九日择七百真人护驾。”
这皇帝……疯了。
曲验秋在温泉石上砸了几下,试图将失常的法宝掰回正常。
四野门是什么地儿?腥气冲天的鱼摊,混沌之下的阴霾,许多宗门口中的不可说,仙宗首徒都要掂量着进的地方。一个凡人竟想和七百个半油篓子进去,简直是送上门给人宰鱼头。
这得多大多香的饵?
曲验秋十分清楚,骆帝是个惜命的皇帝,估计是八字轻,却意外占住帝王命格,两年来从不敢冒进,只叫人慢慢钻研仙丹。
能向骆帝进言还被采纳的,朝堂上那班臣子已经做不到了,最有可能的是神秘兮兮的“仙师”或是某个修士。而遇上骆帝这种——为了谗言派几万扼粮军闹七年饥荒——的人,恨不得缩一辈子的深宫,哪里肯为了三言两语御驾亲……
不,不。
曲验秋一惊,在修士中有这样的人。
在言谈之间操纵人心的,他知道两个,一个是害死他小师妹的“鬼中幕僚”江访安,另一个是他大师姐“道中天子”法锈。
☆、验秋
不论登台唱大戏的是人是鬼,以黄雀儿半斤不到的脑袋瓜子也辨不出个生旦净末丑。捏着鱼龙符呆坐片刻,曲验秋一个翻身爬起,这东西是个祸事,他不敢保证会不会牵扯到梅吐山涧,还是离远些为好。
说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为过,那两位扇出的风带血,前脚断送了破尾,后脚将已然成仙的师尊给拉下水。自他破壳起的认知里,“成仙”就是万毒不侵,谁能想到仙也逃不过一场顷刻间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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