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在云莱的意义,不是照顾我!”
砰得一声响,炸在肖尘根的耳中如摔杯为号,他来不及捯饬自己的衣冠,提步冲进去,只见锈祖狼狈摔倒在地,强行下地的宗主正在剧烈喘气,周围满是碎玉片,药汁肆流,小溪一样蜿蜒淌过肖尘根的脚底。
他不知所措地磨蹭了两下脚底,在“先去拉金贵的锈祖”与“先去扶有腿疾的宗主”之间犹豫了几息功夫。
他杵着的当口,锈祖没管衣襟上扯脱了几颗盘结纽扣,也没有抬手拂开挡脸的碎发,一言不发,宗主压抑住急促的气喘,冷冷发话:“滚出去。”
肖尘根觉得这声“滚”应该是给他的。
于是知趣告辞,余光瞥见锈祖深深埋下头,缓慢举起单手盖住脸。
之后发生了何事,肖尘根并不知情,许是动静不大,守门的弟子也说不上所以然。
喜闻乐见的是这二人关系回暖,云莱上下皆松了口气。肖尘根便开始寻摸着办另一件事——自从仲砂继任宗主,云莱新一代的弟子也还不错,但就是挑不出顶梁柱,这事搁在心里闹腾,连仙宗举办的大会都缺席,因为知道自家几斤几两,心虚得厉害,实在不敢踏踏实实去参加。
好在有一个悟道深刻修为高深的老祖赋闲在宗,与宗主的交情实打实摆那,不看僧面看佛面,肖尘根便挑了四五个资质上佳的好苗子,想让锈祖抽空指点一番。
不曾想的是,去跟锈祖请奏时,竟被推拒了。法锈双臂拢袖靠在太师椅上,半垂眼皮,很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好还是免了。从你家砂宗主来八荒殿的那一刻起,‘带孩子’这三字儿就黏我身上不下去了。成了饲祖,要给一群蹦跶的修士兜着事;我师父收徒,我来教;跑你们这儿,又要我——这什么,做工抵饭钱么?”
求人缺底气,肖尘根臊得满脸通红,半句不敢多说,连忙喏喏退下。
虽然年龄上他比法锈大上几百,但对方已然封祖,算是名声响当当的“前辈”,兼天子之尊,轻易得罪不起。肖尘根回去辗转反侧,反复思量自己是否哪句话不妥当,隔日备下贵重赔礼,不敢当面给法锈,于是跑去请见仲砂,低声下气把事情一说,拿出厚礼请宗主代为转交。
仲砂听了没反应,直接打发他回去了。
肖尘根忐忑不安离去,等到傍晚时分,法锈来宗主寝宫蹭饭,蹭的是太师叔怀菁隔三差五送来的吃食。修为到了这个份上,许多东西食之无味,愈发的挑三拣四,拈起一根酥脆腿儿,清油顺着葱沫往下滴,她瞧了一会又放回去:“你这儿厨子不行。”
仲砂道:“是不行。厨子比不上玉墟宗的,弟子也比不上。”
话一出口,法锈敏锐看过去——她不故意瘫成行木将就的做派,揣摩词句的造诣远在仲砂之上,许多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双方眼神触之少许,法锈率先服软,笑着叹息:“老了,到触景伤情的年纪了。”
仲砂猜得不错,法锈不愿指点云莱弟子的真正理由很普通,她最安逸享乐的几年是在玉墟宗度过的,围绕身边的全是青葱活泼的师弟师妹,个顶个的朝气蓬勃、光阴无限。
一次物是人非事事休就够了,何必再回顾呢。
正如她从未再踏足离兑宫宫主寝殿。
与她滚落红尘的那只狐狸,在“叩天之战”中到底做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从拆月送来的那张狐皮来看,多半真身全毁,魂魄碎裂入轮回。
重创的魂魄转世,撑不起身躯庞大或有灵智的生物,大多会转为虫蚁蜉蝣之类身躯狭小寿命短暂的生灵。朝生暮死,再进入无穷无尽的轮转,俗称“蝼蚁胎”。
仲砂极少干涉法锈的私事,但在此事上罕见过问了一次:“你打算如何?”
“最多三百年,我让我师父拿回他的那身皮毛。”
法锈似是不想多谈,低头揉了揉鼻梁,冷不防仲砂神来一笔道:“哭过?”
这话,钝刀割人,尖刀挑疤,伤得不厉害,却麻痛难忍,不愧是云莱凤凰一贯风格。
法锈说:“嗯。”
她答得简短而拓落,收到仲砂看来的眼神,一带而过道:“还要你见证?哭给你看一次就够难堪的了,我半夜孤枕难眠,难免的事。”
这话用她独有的腔调说出来,像是一阵从鬼门关吹来的风,轻轻柔柔,却刮得人满腔酸软。
算是明白江访安为何久久不踏足盼安城,却仍将那座小院珍之重之放在心上,每一次回去都是近乡情怯,卷起裤腿走入疯长的花草,郁郁葱葱,就像溶进了过去的年月。
爱与死天生一对,她这话说得一点不假,全应在自个身上了。
窗外阴雨连绵,风吹芭蕉,殿内静了许久,法锈轻轻笑了笑,搁下筷子:“云莱弟子的事,既然是你师兄精挑细选的,应该都不费心,那就带来吧,我看看。”
仲砂并不热衷:“你不想就算了。下次大会定在一百五十年后,拔苗助长也没法让他们独当一面。我还能顶住,慢慢来吧。”
她面前伸来一只手,法锈勾了勾指头笑道:“那给我个客卿之位,帮你压场子,总缺席大会,于仙宗威望不利。”又道,“不过就一次,之后我也要做点自己的事了。你云莱的弟子我也先瞧看着,能教的我不会藏私,只是他们以后学到多少,看自己本事了。”
仲砂侧目,面上终于浮现出暖春的笑意,一巴掌拍她掌心。
她终于听到了她想听到的。
历经战败的沉痛、五十年的绝望、一朝的崛起、数月的反省,这个名为法锈的人不再被退缩与无谓的欠疚负累,用漫长的一百五十年打磨自己,直到那一日,如最初般轻笑问答:“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兴许能呢。”
……
太朴仙宗,磨锋台上,云莱擂台空无一人,留下三万多层叠阵法浮动不息。
过了约两盏茶功夫,姜迎微重新回到她师父姬章座下。法锈含笑归席,没有坐定,手肘倚着太师椅与云莱宗主说了几句话。
台阶下几个守擂的云莱弟子正闹别扭,他们受过锈祖指点之恩,此番成绩不佳,推搡着师兄弟率先上前领罚。法锈嚼着橘子,低头用手心接下吐出的两粒籽,又捏了一下腮部,嫌这橘子酸,掂起一碗茶饮下两口压住味道,一眼瞥到下面兵荒马乱的守擂弟子,笑了一笑,扭头向仲砂辞行。
守擂弟子还在推三阻四的内讧,突然有个眼尖的看见面前不足三尺的法锈,吓得哎呦一声就往后方蹿,同时惊得三四个修士崴了脚,连累其余师兄弟绊倒在地。
最前方的弟子挤出一个窘迫的笑:“祖……祖宗哎……”
法锈屈腰伸手拉他:“起来,像什么样子。”
守擂弟子受宠若惊地站好,嘴里忙道:“是是,给宗主和锈祖丢脸了。”
法锈眼角稍弯:“还好。”
众守擂弟子全愣了,一百五十年,锈祖待人的“温文尔雅”半分没施舍给他们,每次都是往死里锤炼。几个弟子实在受不住了,拖着满身伤痕跟亲师父告状,心疼徒儿的亲师父跑去跟锈祖理论,锈祖就淡淡道:“没带过这么差的,这代悟性不行啊。”
直至这日,锈祖有史以来第一次尽褪往日威严,当真是如沐春风:“今后长进如何,成败输赢,都靠不到旁人,我也不能鞍前马后跟着挡灾。”
终于有弟子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锈祖……是要离宗了么?”
法锈笑了笑,往前直走,不道离别,与他们擦肩而过。
守擂弟子们恍惚望向台阶上主座,又怔怔见那身白衣渐行渐远,心底生出一股茫然无措之感,不知她去往何方,光是目送太过轻率,突然其中有人高声道了一句:“请锈祖保重!”
法锈没有转身,只扬了下手臂,白衣拉出笔直的棱角,孤独走入风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
☆、得昌
正月刚过,浅薄的一层山雪消失的无影无踪,热风四面八方地吹,腊梅活活被烘脱了花瓣,刚绽个蕊儿就败。
这年又是大旱,自骆氏登基后,一连七年,旱个没完,粮仓只剩底上的一层土灰。
如今是骆帝七年。
骆氏取代康氏朝廷即位的翌年,太朴仙宗宗主姬章飞升,首徒姜迎微毫无悬念继位,大典轰轰烈烈办了五日。太朴很气派的递了帖子给八荒殿与六合堂,后者倒是派人来恭贺,前者不愧它“仙宗首座”的名头,姿态摆的不是一般的高,磨锋台上专门为之留的位子从头空到尾。
众人修道修得兴起,谁还管凡子饥荒,骆帝酿下的灾利滚利似的,越滚越大。仔细想来,自他上位以来就没出过好事,头年听信钦天监,铲了用血水灌出的“人命苗子”,闹得民不聊生。长此以往,骆氏朝堂苦苦支撑了几年,不知是真出什么成果还是大灾乱人心,总之在第四年,骆帝斩了妖言惑众的钦天监,不等百姓普天同庆,掉头请来了一位炼长生不老丹的“仙师”。
好家伙,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上一位血溅菜市的祸人精害的粮仓告罄人人吃糠,转眼新晋的这位又要抓童男女炼仙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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