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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祖诀 (十载如憾)


  师姐是个爱薅毛的人,她没有毛,那就要更像个人。
  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心里话,就这么漏了出来。
  “我想长大,找一个道侣,也许就不会总想着要长毛了。”
  “师姐,我想长毛。”
  法锈茫然了,半生摸透人心,到头来迷失在这些纯粹至极的言语中:“什么意思?”
  破尾忽然牵动了嘴角。
  甘愿将心埋起不见天日么?
  不甘心的。
  她笑着,犹似那年那月烈日当空,离兑宫火泽台,孤僻冷厉的小师妹,仰头清脆说道:“愿对师姐,肝胆相照。”
  一捧碧血丹心,也愿拱手相赠。
  天光破晓,岸边喊杀一片。
  江访安不知去向,伤亡过半的鬼修无力再战,六合堂两位大乘期堂主踏空而来,身后跟随养精蓄锐的修士,朝阳普照,风起云涌。
  法锈充耳不闻,她意识到自己喝的汤水到底是个什么,手忙脚乱想拿散发浓烈苦腥味的空锅碗,拿了有什么用,她不知道。
  破尾睁着眼睛,很平静看她,拽着她衣角的手逐渐变僵。
  百年积存的剧毒足以透体而出,一旦剖胆,沾之无解。这不肯施予人的毒,留我独自吞吃。
  红尘万丈啊,一条毒蛇,是怎么踏进去的,又怎么能踏。
  一字一句的长毛,痛彻心扉,挖心掏肺,含在嘴里,衔在齿间,是不敢宣之于口,是刻意颠倒黑白,还能是什么?
  那个字,几笔勾画,囊括了古往今来多少恩义情丝,这丝都是活生生扎在心里的刺,漏出的血,竟是甜的。
  甘甜至此,教人忘记所有的痛。
  破尾的笑容落了下去,蜷在法锈身侧,叹息弥留在空中,再无声响。
  这一世得近你身侧,已是足矣,再无憾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原文“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出自《项羽本纪》

☆、道成

  
  法锈默默跪坐于三途山,什么也听不见,雪粒吹打,枯槁如石。
  手掌下是硬密滑腻的鳞,妖之将死,化作原形。一无怨怒,二无执念,求仁得仁,与鬼修无缘,第一境界魂散期都够不上门槛,即入地府,与世诀别。
  那些往后的承诺和期冀,碎为泡影。
  她突兀回想起,年幼时与仲砂相见,那个钦定少宗主曾无喜无悲道:“这个世间,不会因为我背负了期待厚望,被视作‘天降大任’者而网开一面、优待于我。”
  彼时,两条跪裂膝盖的腿在风中摇晃,孤苦无依。
  自以为加诸于身的荣光,在博大的岁月中,都会被碾碎。自以为的磨难苦寒,只是因为它不在意脚下,缓慢坚定往前推去。
  目空一切,摧枯拉朽。
  当初仲砂说这话,不指望法锈能感同身受,她生来一切都可获得,所见的都是他人望洋兴叹的苦难。
  有过无能为力么?
  现在有了。
  天地苍茫,万籁俱寂,这条冰冷的蛇,终于在雪地里永远的冻僵了。
  三途渡河之上,鬼修溃散,六合堂大批修士前仆后继,赴往中心矮山。
  四堂主密切观望周围,五堂主则身先士卒踏上岛屿,矮山边角处积了浅浅一层冻雪,那个身影弓着背,被风雪刮得坚硬,毫无生气地杵在那里,像是顽石。
  时间紧要,五堂主二话不说,五指一握,运了大招就扑身而上,大乘期之势惊天动地,近在咫尺的那一刹法锈忽然抬头,狂风吹开散在她脸前的头发。
  藏在袖中的万锁石刀还没用上,便闻后方传来嘶声大喊:“退后!老五——退后!”
  五堂主不明所以,却明白四堂主并非一惊一乍之人,不敢耽搁,迅速收手。刚退几步,整个上空风云变幻,遮天蔽日,没有冗长的酝酿,数道粗壮如老树的雷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下,炸得三途山崩裂不止。
  六合堂纷纷避让,五堂主膛目结舌:“这是……大天罚?可她……她不是元婴么?”
  四堂主心中懊恼之极,额角青筋跳动:“早说了她二轮已臻至顶峰,离三轮的那一小步,是本堂的最后机会。”
  “不不,老四,这是渡劫天罚,她区区一个元婴,能渡得过去?不如趁现在……”
  四堂主甩袖怒道:“扯淡!”
  不去理会异想天开的兄弟,四堂主腮帮子绷得死紧,望向刺目雷霆内扭曲的人影。
  境界?又不是修这个,自降生起,她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无数天罚中千锤百炼,洗筋伐髓,融汇成道。
  一个宿命是跨入炼道的人,还怕什么悟道的天罚。
  他沉重叹气,刚想挥手命令修士撤出三途渡河,突然身旁一闪,那缺筋货突然蹿出去,借着穿透虚空之能,手握石刀,竟是要背水一战。
  四堂主震惊失语,喊都喊不出来了。
  不等他出手接应,一个轰响,五堂主浑身焦黑倒退而出。雷霆吼怒,渡河狂嗥,当中的那个人扬臂振袖,声如震如钟鸣:“你动我,可问过苍苍天道——”
  涤荡风云,尘烟俱退。
  悟道三轮“化”,物无不达,劫过道成。
  … …
  冬至已过,腊月临近,玉墟宗离兑宫内,凝重压抑得近乎诡异。
  茶盖磕在碗沿一声脆响,也显得聒噪。
  北堂良运静坐许久,终是开了口:“消息已经在这儿了,可能不详识,但大体是如此的。”抖了下手中宣纸,“以一己之力挑上六合堂化神期以上众修,两位堂主,一伤一死,听闻外头‘饲祖’这俩字已经叫疯了。倥相,你这徒弟能耐太大,我玉墟宗庙小,这是赶哪儿来的大佛?”
  四下无声。
  觅荫真人左看右看,拍大腿哎了一声,打了个圆场:“事儿没弄清,别整的跟兴师问罪似的。现在人都还在外头没回来,到底什么模样,等人回来问清楚,再打算不迟……”
  北堂良运砰得一拍桌子,厉声道:“觅荫,少来这套,弟子惹出这么大乱子,宗门将来怎么搞你想过么?散修讨要说法怎么办?仙宗施压又该如何?人修妖修之间的问题呢?是,你不是宗主,不想这些——就万年唱得一手好白脸!”
  劈头盖脸一骂,觅荫拢了拢袖子,鹌鹑样的缩了。
  北堂良运烦忧难消,她想不通人修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非要把事闹得不死不休,扣成死结,扔给师门,要是处理不当必成大祸。
  接到这个惊骇消息时,她第一个想法便是立刻将此人逐出宗门,万事退让求稳,是她执掌玉墟宗五百多年以来养成的惯性。
  但她很快意识到行不通,要是她自己的弟子,能使唤动,逐便逐了。可法锈的师父离兑宫宫主,对自己开山大弟子可谓爱护到了极点,就算犯下天大的事,想让他逐人也没商量。
  正剪不断理还乱之际,突然殿外嚷嚷起来:“师父师父!您快出来啊!”
  北堂良运当即一个茶碗砸过去,撞得殿门一抖。
  殿外的曲验秋吓得脸色发白,口齿不清:“师父,还有师……师伯!大师姐回来了!”
  一直沉默的玄吟雾迅速抬头,起身往外赶。
  寒风呼啸,法锈就立在长阶之下,一伙儿师们长辈鱼贯而出,觅荫刚想出声,瞥了眼北堂良运,将话咽了下去。玄吟雾刚步下长阶,突然顿住,发觉法锈披上了一袭黑衣——她之前从不穿深色衣裳。
  法锈怀抱着一个黑色石盒,沉默向上走,一直到北堂良运前方,才道:“北堂宗主,请进殿一叙。”
  北堂良运拿不准她葫芦里买啥药,尚在犹豫,法锈侧过脸看向玄吟雾:“师父不是想与我一同去涂山九潭么?明天吧。驻留三天,尔后礼尚往来。”
  玄吟雾见法锈这样子,心里乱的很,她以往就算面上不笑,眼眸从没消退过笑意,正因如此,才能让人瞧出那一抹鲜亮活气。
  他怕的就是法锈这不对劲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屏退左右问个究竟。
  这时北堂良运摇头走入殿内,是决定听一听了,法锈随之跨入门槛,一横臂挡下其余妖修:“师父和其他二位,请暂候殿外。”
  殿门缓缓阖起,隔绝声响。
  击磊真人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弯腰磕了磕滚进草鞋的沙子,四周望望,见无事便打招呼先走一步。觅荫嘬了下牙,一脸担忧望向师弟:“倥相,有点难办啊。”
  玄吟雾盯着殿门,忽然道:“她手上拿的是什么?”
  觅荫怔了下,细细想来,胸口一沉:“不对,你小徒弟怎么没回宗?”
  玄吟雾还没答话,背后在冷风里直打哆嗦的黄雀,已经愣头愣脑开了口,睁大眼睛喃喃问:“对啊,小、小师妹呢?”
  整天听他“大膨颈子”、“大偏头风”的叫,这一声小师妹,罕见到了极点。声音也飘忽,被风一刮,就割碎在了空中。
  风雪无声,只余殿角风铎低吟,在山间空荡回响。
  玄吟雾抬头望去占地广阔的离兑宫,觉出几分冷清。不到十日前,破尾还撵得她二师兄嗷嗷叫,有法锈纵着她,而卫留贤是绝不唱黑脸的,深谙调和之功,一唱一和,好不热闹。
  眨眼之隙,白云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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