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口吻肃然:“徒儿惭愧,困于悟道二轮百年之久,距三轮仍有一步之遥。”
“悟道”一事,玄吟雾也翻阅过人修典籍,是极其古旧原始的修道方式,枯燥至极,疯者极多。不像其他修士划分九大境界,这个简洁,总共就三轮,完了就能飞升。
一谈清心寡欲的道,果然能渐渐冷静下来,但听法锈那骤然正经勿近的模样,玄吟雾恨不得砍去前面几息时间,还不如没说过的好。
夏风稀少,殿外只闻蝉鸣,宫内一时寂静。
玄吟雾看着她,低声问:“道可言,红尘几许?”
法锈道:“不曾,道化一二三,却言不尽尘世百千万。”
玄吟雾目不转睛地看她,法锈终是一笑,捉住他在袖中握紧的手,慢慢举到自己面前,那只修长干净的手跟他主人一样茫然,还轻微地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任由她抓着了。
“师父啊,我于道之途,通一晓二达三。”她轻飘飘地说,“只是百转柔肠,要你教我,千般滋味,也要你教,万劫不复,还是要教才能会。”
玄吟雾眼睁睁看她矜持地仰头,亲吻自己颤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气流吹在指缝间:“师父,久旱逢甘霖,你准备教我几遍呢?”
夏夜椅席炙手,比不上汗涔湿衣。
… …
正值三伏天,暑气蒸人的季节,水生陆生的妖都恹恹地不肯早起,放到平日里定是要挨过点才肯爬起来的,只是这日不同寻常,齐刷刷地十分肃整列队站好,外出的弟子也连夜赶回,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要溜出眶。
昨晚是个什么情况,没妖搞得清楚。曲验秋和卫留贤担心得要死,生怕师父一怒之下把大师姐打得人事不省,却又不敢靠近寝宫,咬着大师姐买的手帕愁了一夜,掉了几滴泪。
“这次宫主收徒肯定没大膨颈的份儿,你看她,一滴眼泪都没掉!”曲验秋抽抽噎噎的,一看到不远处木然杵着的破尾,就忍不住对卫留贤哼唧。
破尾攥着昨晚法锈随手给她的储物袋,手指紧扣,没有挪动分毫,指节捏出了白印,也没有松弛的意思,浑身上下仍是乱糟糟的,形貌堪比死守家当的乞丐。
她不知道要站多久,脚趾已经发僵,但她一动不动。
师姐还没来拿,她不能走。
储物袋里的东西还剩不少,自然有没拿到见面礼的弟子过来讨要,她也就这时候抬了僵直的脖子,听到软骨发出格拉的微响,极细的瞳孔阴冷盯着来者,咝咝吐了一下舌头。
不少弟子吓哭跑了,跑远了转头往地上啐一口:“大扁颈子!”
清晨仗着山峰地势高,凉意扑面,日头一上来全蒸出汗。带着一帮徒弟前来观光助阵的觅荫真人本以为自己到得迟了,过来一瞧,小妖修们都知趣地站着呢,反倒是上头没动静。
觅荫愣了下,脸色发白:“这、这不会……”心底里的担忧不好直接脱口,他让随行弟子候在下面,独自上去绕了一圈,敲师弟寝宫侧面的小门,“倥相,倥相师弟你开门啊,醒了没有?你不会弄出人命了吧?”
不多时,门被拉开,玄吟雾一身离兑主座绣金袍,头戴玄玉冠,脚踩青云靴,仪表堂堂,单手握着门板没松开,问道:“师兄何事?”
觅荫沉默了一下:“你大徒弟腿脚没事吧?昨天应该嘱咐你一下,打徒弟也要讲究分寸,背上手上打重一点不要紧,腿最好别打,起码让人能走几步路。”
“……”
玄吟雾望着他没说话,觅荫一下子就慌了,连声问道:“怎么,怎么了?你把人给打瘸了?”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笑,门槛内外的两位宫主都转头看过去,玄吟雾立即轻斥一句:“吃饭的时候不要笑,别呛着。”
法锈仪容整洁,袍服花纹正是离兑宫内门弟子的样式,腰间已经挂上了象征一宫首徒的玉佩,头发披散着,没有束起来的打算。觅荫见她完好无损,目瞪口呆望向她面前几碟珍馐,又看她夹着一片晶莹剔透的笋衣往口中送去。
听到自个师尊教训的话,法锈举筷笑道:“师父,用词前后也要一视同仁,我食不言,那寝可否能不语了?”
一声清咳。
随后觅荫就听到他师弟眼眸一霎间柔如春水,用“我就说说,听不听由你”的语气道:“说话也要慢点,菜里放了小尖椒,别卡到喉咙。”
觅荫茫然左顾右盼,半晌不得要领。师弟会下厨做菜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大概是被逐出宗门后养出的技艺,此时嗅到了些香气,不禁馋道:“这什么菜?”
玄吟雾镇定答:“竹笞炒肉。”
觅荫:“……”
师弟你为了不打脸也是蛮拼的哦。
玄吟雾没站在侧门口多长时间,却也不招呼觅荫进来,转身开始收拾物件。觅荫探头扫了一眼,心中翻江倒海般剧震,瞧那一溜儿摆的,各式衣架鞋板水盆帛巾,粗略计数不下十几个,走过一遍,不睁眼也能从头到脚穿戴得一丝不苟。
他不由自主瞄向坐在桌旁的法锈,她正巧也瞥过来,咬着筷子未语先笑,继续有一筷没一筷子地夹菜,吃着她师父“言而有信”的证明。
这个人修不得了,不得了。
觅荫在心里默默道,倥相这哪里是等来一个徒弟,这是盼回来个祖宗。
他胡思乱想之际,玄吟雾拿出一把的油纸伞,伞骨上嵌着寒珠,一抖撑开,试了试能抵挡几成烈日炎热,又合起来放桌子角,俯身轻轻对法锈说着什么。
觅荫一闭眼,娘哎,还是个捧手心里怕捂化的活祖宗。
正午反倒比日出那会好过些,不知哪儿飘来一片厚云,恰巧挡了烧成一团火的日头,如影随形,玉墟宗的妖修们自然乐意得不行,巴望着那二者缠得越久越好。
今儿离兑宫有几场拜师礼要办,若是办首徒的,必然最为隆重,但离兑宫宫主早在外头收了开山大弟子,省了这一环。接下来的二三四,本是宫内的事儿,却由于加了个首徒出面的噱头,平添一丝传奇意味,各宫的小妖修都蹿腾师长带着过来看热闹。
拜师在离兑宫的火泽台上如约举行,历任宫主画像挂放齐整,玄吟雾居上座,外门三千弟子悉数到齐。除此之外,侧面为其他三宫特设的席位也满满当当,同色的玉墟袍服,唯有从襟口和袖口的细微纹路可以加以区分。
曲验秋把头抬得高高的,作鹤立鸡群之状,无怪他如此,实在是踏破铁鞋苦尽甘来。好在他活泼爱玩,和一批弟子打得火热,此番能拜入内门,小妖修们也没吐什么酸言酸语,不少殷勤环绕左右,努力打好关系。
卫留贤却多留了个心眼,转着脖子到处看:“大师姐呢?刚刚看了她跟师尊一起,怎么又不见了。”
曲验秋在自己这鳖师弟的脑袋上薅了一把,端着自己二师兄的架子:“放心,师姐还不熟宗门,可能去溜溜了。”
听他这么说,卫留贤也没再多话。
时间一晃而过,冗长的开场过去不久,离兑宫掌事果不其然报出“四翼黄雀,曲验秋”之名,弟子们都压抑着声音兴奋地窃窃私语,曲验秋斗志昂扬抬头挺胸,大踏步往前,端端正正跪在了宫主高座之下。
拜师祖画像,三叩尊师,敬茶,听训,赠礼,一套规矩做下来,不比人修宗门便宜多少。曲验秋紧张得手心冒汗,脖子里的鸟羽忍不住冒出了尖尖,好不容易接过内门弟子独有的玉佩,激动得脸颊发红,强按着才没叫出声,刚想走回外门弟子的队列,一拍脑门,乖乖退到了玄吟雾座位的旁边。
掌事再叫:“南瑞鳖,卫留贤。”,话音还未落,卫留贤老老实实地上前,重复了与之前一样的拜师礼,不敢有半分僭越,领到玉佩后自然站到了曲验秋旁边,这回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亲师兄弟了,一个师父手底下出来的。
恰当的停顿后,最后一个名字平静响起:“过山峰,破尾。”
片刻寂静之后,离兑宫外门弟子哗然。
众妖不禁议论纷纷,他们根本没妖注意到破尾是跟着大师姐一道回来的,她单薄锋利跟片影子一样,没像曲验秋高谈阔论,也没像卫留贤曲意逢迎,孤零零站在一旁,背着她那把几块铁片拼起来的劣质剑,头发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这条被宫主捡回宗门的毒蛇,风风火火带起一阵收徒谣言的小妖修,竟然真的要成为内门弟子了?
弟子们的哄哄闹闹在掌事一声“肃静”之中渐渐平息,但很快,他们发现了个严峻的问题——破尾在哪儿呢?
离兑宫掌事也发觉出了差错,提心吊胆地抬头望了宫主一眼,玄吟雾手上端着一杯温茶,却没喝,捻着茶盖顶将沫子扫到一边,很有耐性地候着。
见此情景,掌事也揣着名册站好了,陪着等。
过了半柱香,从火泽台侧面走上一个执伞的人影,玄吟雾倏地抬眼望去,伞面一撑,对上里面一双含笑的眼眸。
玉墟宗众妖本就对离兑宫大师姐好奇到无以复加,法锈刚一露面,不光离兑宫在招手喊叫,其他三宫的弟子也纷纷起身想去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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