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叹声此起彼伏,性急的已经迫不及待飞上去看看,仲砂猛地一拍扶手,门人霎那安静。
法锈朝她笑笑,转身整拂衣角,面朝宫殿单腿屈下。
玄吟雾走近一步,还未说话,后面云莱弟子已经惊疑不定跟着照做,法锈略微侧过脸,阻止了:“你们不用行礼,站一边就好。”
她一手拎起宽袖,将手掌按在布满坚冰的雪峰上,过了一会,雪峰无声凹陷下去,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冰山轮廓都柔软下来,随风轻颤。
云莱那边不由做好防备,仲砂抬头看向左右,只有玄吟雾没有惊讶,这样的情景他见过太多次了。
宗门弟子前来求援时,他本以为法锈会跟仲砂一样直接跟天灾打起来,但她没有,每次都是这样矮身,用手触碰地面,力度很轻,像是在摩挲脸颊。
于是偃旗息鼓,烟消云散。
这次也一样,那些环绕宫阙的飞鸟鸣叫着飞走了,云端也散了,宫殿直接从万丈高空直坠而下,离地十余丈时又被狂风托起,慢慢被冰山温柔包裹其中。
窗框处挂着一幅黄纸裱好的画,被清风吹得轻摆,法锈走过去将它摘下来,足有一人高,似乎用极细的兔毫笔尖绘制,线条纤弱,一个月白内衫外披靛青长袍的男子,低垂着眉眼不知看向何处,长发落地,面容清俊。
左侧落款小字:迢遥。
看来这就是缔造迢遥境的高人,后方修士们正纠结要不要现在给前辈画像参拜行礼,法锈已经握住画轴,毫无顾忌把前辈卷成了一筒。
画太长,目睹高人被一寸寸扭成花卷,云莱的小弟子看不下去了:“饲祖,前辈他……会不会感到不太舒服啊?”
法锈不为所动,只是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他跟我长得像么?”
云莱小弟子愣愣地瞥了一眼仲砂,见大师姐没理,就着模糊的记忆勉强道:“说像……也不太像,那位是仙人吧?浑身冒仙气儿,饲祖你不说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会冒一丁点儿。”
“没说这个,说的是脸。”
“……没、没太注意。”
法锈若有所思地继续卷,玄吟雾忍不住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他姓法。”法锈又摊开一点给他看角落的小字,字迹很淡,像是墨稀了水,“法迢遥。”
玄吟雾不可思议地查看了那个字,确认不是法锈自己加上去的,半晌后试探道:“他是你的……”谁?
“没见过。”法锈又卷起来,“不过应该在我家谱里,跟我同一个姓嘛,千儿八百年前是一家。”
玄吟雾:“……”
还带你这么攀关系的?
法锈收好画,别在腰间,望了一眼殿门上方的匾,随即跨入门内。身后云莱众人也跟入内,殿内处处精致别致,银烛台,瓷香鼎,入眼大多是肃穆的苍蓝。
走了百余步,烟雾弥散,居然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宫阙,殿门也是大开,法锈没有迟疑跨步走进殿中殿,里面布置并无二致,再走过一段路,又遇到了同样的殿门。
法锈走得坦坦荡荡,跟着的人不怎么心安理得,跑到仲砂身边咬耳朵:“大师姐,这么顺利……不会有诈吧?”
仲砂眼皮都没抬:“那你出去。”
直到走入第八重门,法锈才停住步子,看向最后一重笼罩在云雾中的殿门:“仲砂,你是带你的门人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进去见识一下飞升机缘?”
“留。”
云莱弟子的情绪刚激动起来,猛然之下听仲砂竟拒绝了,急叫:“大师姐!”
“你们去了没用,筑基以上洞虚以下都能进迢遥境。外面遇到的只有筑基金丹元婴,那么再往上……”仲砂望向内殿,没再说下去。
出窍期、化神期、合体期的老修士不是没有,他们都聚集在一个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狼窝虎穴。
没有法锈这层关系,他们走得一定不轻松,严密封锁的八重殿门,全力拼闯三十九天才破,面对至宝,势必剑拔弩张,不肯让旁人分走一杯羹。
更别提大批低阶弟子从天而降,惹起众怒,棍打出头鸟,进去也是拖后腿。
云莱弟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退至一边,法锈抽出腰间的画,递过去:“那你拿好。”
仲砂接过收入袖中:“保重。”
法锈点头,俯身把双手撑在轮椅两侧,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站直身,问玄吟雾:“师父呢?”
玄吟雾问道:“你进去干什么?抢机缘么?”
“我之所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因为迢遥境,六合堂知道我一定会来。”法锈说,“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不会伤害我,他认我,但我不认识他。”
“你不是有家谱么?”
“我只知道我家里曾经有多少人,具体的名字我一概不知。”
“那这位迢遥前辈,是后来成仙了么?”
“死了。”法锈说完,嫌这二字不太精确,换了个说法,“形神俱灭。”
玄吟雾诧异后四个字的残酷:“你怎么知道?”
“我家除了我没别人。”法锈看了一眼仲砂,发觉她也在看自己,轻轻笑了笑,“如果还有血亲在世,哪怕在仙庭地府,我也会知道的。”
玄吟雾想了想,觉得不对:“等会,一个没飞升的人,能留下助人渡劫的机缘?”
法锈不以为然地笑了:“你别说,我家的人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
这么一讲,玄吟雾觉得也是,别的没传,光把任性给传下来了。
“等我把家事搞清楚了,就是天崩地裂的时候。到时候非封闭境界,又可化用道法天规……”法锈一笑,语气阴柔,“我还怕谁呢?”
狐狸对接下来可能要打一场硬仗漠不关心,他的第一反应是——可以提前出去了。
提前出去能干什么?
当然有事可、干。
… …
商议结果很快敲定,玄吟雾与法锈入内殿,而仲砂留于第八重殿门,也是考虑到迢遥境处处险象环生,若是宗门子弟出了意外,她难辞其咎。
双方暂且告别,二人的身影很快没入云雾,跨过了内殿的门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死伤不计其数,剩余的警惕靠着背后的墙壁,筋肉紧绷,蓄势待发。
法锈的进入平平淡淡,众修士齐刷刷扭头,出人意料的是,除去打量,并没有群起攻之。
她的姿态像一个主人,周身带着归家后的安宁与风尘仆仆。
当她踱步入内,在座皆为宾客。
但玄吟雾就没这样的待遇了,他刚越过殿门就被牢牢盯住,回望过去,全是饿狼遇同类抢食的目光,强烈的警告意味,高境界威压,他垂了一下眼皮,站定在门边。
中央不再是殿中殿,而是一个用石头磨成的四方物什,顶部放着一个石碗,底部与石座紧密相连,碗中水波荡漾。
没人会将它错认为鲜血,太透彻太浓丽,宛若流动的纯红玛瑙。
法锈也只走了两步,就有人沙哑叫道:“金丹期小姑娘,你可以再往前试试。”
身形停止,法锈往右侧说话的修士那瞥去一眼,又扫过地面斑驳血迹,不知怎么微微笑了,她双手背在身后,裁剪得体的白衣后摆拖到地上,翻起灰尘,带起一点儿舒适倦懒。
玄吟雾打头一天起就知道她处事自有主张,不像道人像凡子,还不是普通的贫人,该是锦衣华服,也应是王公贵族。
本是剑拔弩张的场面,她视而不见,很客气开了口:“在座都未达洞虚期,也就是说,卡在悟道一轮。”她一抬下巴,“那碗红水,足有四轮。”
这番话,偶有几个修士变了脸色,其余皱着眉头,眼底显出一丝不解的恼意和迷茫。
寂静半天,终于有人粗声粗气道:“信口开河!悟道一轮为筑基,悟道二轮为洞虚,悟道三轮可飞升,何来四轮?”
法锈听他说完,笑容不变,好似已经换天改地,成了世家子的赏花宴,几声大呼小叫,不过是遇见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都修到这五六七的境界了,眼界需放开些。说个你们熟悉的,云莱仲砂,筑基八层修为,悟道二轮,不敢说能扫平诸位,全身而退不是问题。”
有人冷哼一声:“云莱仙法赫赫有名,习得阊阖大炽功的千百年来也就一个,这叫开阔什么眼界?”
法锈顿了下,似乎有点惭愧:“在下不才,百日悟道一轮,十三悟道二轮,至今二十有九,将近而立之年,毫无寸进。”
“……”
这啥?娘的这人谁啊!
法锈顺从人意,自报家门:“散修真人或许听说过在下,宗门长老或许就不太熟悉了。承蒙封煞榜抬价,六合堂关照,称一声饲祖,没事就撩凶邪,毛病是知道多,还杀不死。”
“……”
此话一出,立马就看出宗门与散修的区别了,宗门仍是一脸懵,散修已经开始简单拱一拱手,半僵着脸道一声:“原来是饲祖,早有耳闻。”
法锈回礼,返一声客气。
寒暄完,立刻有修士揪起之前的话头:“饲祖方才说,那碗水有悟道四轮?本座不太明白,能否讲明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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