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站着扫视四周,沉默。
给半分颜色开染坊,讲的就是这种狐狸。
风吹谷地,法锈吐出一口气,伸手从额际把头发往后捋去,散下来的额发薄薄的盖住了眼睛,又用手背按压了一下自己的脸,低声道:“不等春来桃花开,非在正月寒梅来?”
玄吟雾的神色缓慢黯淡下来,他听出这句的拖延的意思,心中完全落空,难堪的沉寂中,见法锈第三次用手指背面贴脸——她之前从来没这种习惯,禁不住轻声问道:“你牙疼?”
法锈手指一停,放下了,然后俯身拾起他揪住衣角的手,展平,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平静看着他道:“知道原因了?”
“……”
玄吟雾浑身僵硬,他的掌心还洇着一层薄汗,然而从她脸颊上传来的烫度几乎将之烤干,然而她面色白皙如常,如果不是真正触碰,根本发觉不了她已经到了要用手背降温的地步。
这大概是玄吟雾一生之中最一波三折的经历了,他忍住几乎炸开的狂喜,谨慎又克制的措辞:“你……”
法锈说:“我喝酒也不上头。”
然后她拿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等五十天后吧,迢遥境内,不宜行事。”
玄吟雾:“……”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那句话没有完整表达他的意思,握紧的手掌又烧了起来,手无足措地解释,“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证盟之类的……”
“证盟”是道人之间结成连理的仪式,而当这两个字说出口后,话题就完全跑偏,甚至偏到了俗世的结亲礼节上面,像是要用这些繁琐到透不过气的东西填补心底一直以来的患得患失,死死攥着她的手腕,低声絮叨,“我记得还要纳采、纳吉、纳征……”
法锈在他脱口这些在修士间堪称晦涩的字词时,第一反应是愕然不解,但转念一想就明了,恐怕是偷看了她的话本子。但她本人对于结姻这一段是每每遇之,嫌其杂碎,定当跳过,所以印象并不深刻。
但那些琐碎的仪式在他唇齿间慢慢勾画,一字一句,毫无遗漏。
法锈一直没出声,等他说完。
“背得不错,但是师父,这些东西很麻烦。”法锈抬手止住玄吟雾似要辩证的话,“说它有用,沧海桑田也矢志不渝;说它无用,请来满天神佛作证,也敌不过一曲离散。”
停顿了一下,法锈忽然道:“而且师父你为什么会扯到这个?我们不是师徒么?”
别的不讲,要说起这点,玄吟雾立刻理直气壮:“你连茶都没敬过!”
法锈也就忽略掉这一点,继续摈弃那些繁复礼节:“何须多此一举,惹人厌烦?弄得铺张浪费,吵得人尽皆知,见得杯酒残羹,留得满目疮痍。何不——”她凑过去,气息温热扑在狐狸的耳廓处,“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且饮尽杯中酒,我一牵你就走。”
证盟三拜,也不及清风送合卺,伸手给我,我拉你走。
在后来无数的时光中,玄吟雾都牢牢记住了这一刻。
话中的缱绻变得茫茫如梦,何谓真,何谓幻,她就是从天地拓印出的一个人,画笔斜挑了两道眉,金乌织衣月娥梳发,被岁月载着款款而来,将他也化在了浓墨重彩之间,勾连了几段缘分,便沿着三千红尘路,浸了鞋,湿了脚,只等她掬起水洒在他脸上,淌入他心底,得此刻相诺,什么烈火磐石,什么仙宗本堂,都不顾了。
他都不顾了。
此时此刻,不太适宜的事情终于姗姗来迟,这迟来的干扰让狐狸提着心吊着胆度过了与法锈在一起大起大落的全部时间——几个修士大呼小叫地驭剑而来,然后被他设下的锁地诀给撞飞了。
… …
由于那几个修士驭剑的时候用力过猛,足足被弹飞出去了几个山头,等到他们鼻青脸肿地再赶来时,饲祖已经有点不耐了。
年轻修士们都身着太朴仙宗的弟子袍服,来不及整理衣冠,作揖道:“饲祖,太朴于迢遥境东北角有难!请饲祖援手!”
法锈蹙眉:“那个方位的天灾无非是霜雹雪崩,你们降不了,还躲不了么?”
修士们对视一眼,吞吐道:“师兄师姐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山洞,山头上积雪崩落时,我等站在外边喊过,里头却没了回音,然后就……就被埋了。”
法锈揉了一下额角,转头对玄吟雾摊手,声音放低:“看吧,五十天之内我都要跟放牧一样,回头这群牛羊为了甘甜牧草打起来,恐怕还得领一个劝架的职儿。”
玄吟雾低低笑了,拍去她背后衣袍沾上的细小草籽:“过去看看吧,也不过就是近两月的时间,东跑西跑很快就过去了。”
幸而这几个修士脚程够慢,来得够迟,否则这狐狸绝对没这么平易近人,这回餍足了,毛也顺了,就差没挂个人畜无害的牌匾。法锈正在赶路途中俯瞰足下山脉河流,不想他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遮掩道:“你之前说,仙宗和六合堂都不能信?”
任由狐狸这么问下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给他翻出来,法锈叹了口气,仰头贴近他的耳垂,声音轻若蛛丝:“因为都没你可信,行了吧。”
狐狸非常满意,手指悄悄顺着法锈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过了一会,摸到了她的手背,仿佛在汲取那上面沾染的脸颊余温。
迢迢路遥,我终近之。
☆、败家
用四字描绘玄吟雾在迢遥境的日子,就是醉生梦死。
不过这词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多少凡子修士同样溺在这泥潭中自甘下陷,不知今朝何夕,只记得此刻欢愉。
前两天他还有点理智,知道迢遥境内灵气浓郁,对于修行助益极大,就算不去四处寻机缘也得益良多,是以遵循了之前的习惯,每日匀出一段时间打坐提升修为。
但法锈是个不修炼的人,不修炼也罢了,还不出声,玄吟雾听不到动静就心烦意乱,时不时要抬眼,看她还在不在旁边。法锈自然是无一例外都在,抱着双臂靠坐在一颗老槐树旁,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入神不深,察觉到他的目光还会回看过去,也不说话,只轻轻笑一下。
这片地方并不偏僻,经常有修士涉足,只是见到饲祖在此不敢造次,除去专门来求援的,其他人在旁边巡游一会也就退去了。不过云雾缭绕的,不少道侣也会故意经过一下,玄吟雾见了不下五六双,年少青涩,却盖不住你侬我侬的情意,叽叽喳喳,像两只黄鹂儿,烦得无可救药的同时,也可爱得花见花开。
也有一方演独角戏,另一方总是说“闭嘴”“别吵”的,玄吟雾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要是他,宁愿法锈此时闹腾一点,本就是个疏外防、重心防的人,再不开口,更像是隔了千万重山,脸上是一点想法都找不出来。
这么胡思乱想,根本入不了定,他索性又看向不远处的老槐树,法锈屈腿坐在树下,面色沉静,面前摆放着一堆石子充作算筹,低头时黑发垂落,指间夹着一枚石子,无声在空中敲击着,似乎在计算阵轨运作。
他从来不知道她对于阵法有什么研学,但她的确在这上面有足够的天分,无论是靠一己之力破六合堂的十二柱石盘阵,还是算迢遥境的天灾地时,总之当闲时消遣,没事玩玩,居然还能混出一番天地,不得不说老天爷太厚爱了,仿佛是搜肠刮肚般往她身上砸重金,恨不得塑成个金像人儿。
他这次看了就没收回目光,法锈没可能感觉不到,偏头一笑:“吵着了?”
又低又柔,尾音上抛,真是酥得入骨。
狐狸是真坐不住了,他要还能坐得住就得成仙。
他站起来整理了下袍角,走了过去,很小心不踩到地上排列规律的石子:“你算什么这么入神,怎么不过来?”
“师父是想让我投送怀抱?可是我只会守株待兔呀。”她眼神扫过去,上下打量,好似真的是枯坐田埂的白身贫家,眼角眉梢有笑意晕开,“运气倒也不错,狡兔没等到,跑来了只狐妖。”
玄吟雾已经完全避开了那些石子,走到她面前,微光从他黑亮柔滑的发梢透过。法锈微微眯了眼眸,往上伸去一只手,两指并起勾了勾,似乎要让师父拉她起来。
除了伸手,她身子可没一点要起来的意思,依旧实实在在地靠坐在树根上,玄吟雾想了想还是把她抱起来妥当些。刚刚俯下身,法锈又把另一只手抬起来了,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脖子,手指在他后颈处交叠扣住,慢慢地往下压,玄吟雾不在意她这点力道,弯腰用手臂环住她两肋时,她不差分毫地覆在他的嘴唇上,不是碰巧,因为太准确了。
气息陡然炙热,玄吟雾恍惚觉得时间僵止,仿佛血液要透骨烧出来,烘烤得他心口发软,涌上的潮热化成薄汗,黏在额前鬓边的柔软发丝间。与之相反的是他的身体,双手轻若鸿羽般贴在法锈腰际,但掌心蕴力似乎源源不断奔涌而出,他怕下一刻会骤然收紧,只有离开她的衣裳才能遏制住。
他忽然半跪了下来,与法锈差不多齐平后,手指深陷在她的头发中,索取更深,随着他的上前,法锈被迫后躺,被一种缓慢到不可抗拒的强势笼罩在他的双臂间,眼前一片遮天蔽日,漏出的长发铺在树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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