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笑笑,伸手一把揽住夫人的肩,按住她的肩转了半个圈,许氏个头稍矮,法锈就压下头与她说话:“这不是亲自来给仙长赔罪了么,夫人放心,这次一定斟酌言辞。”
说完放手,身后卫留贤会意地上前一步,截住夫人的后路,做出请的手势:“小少爷正在这边,您也请。”
不等许氏出声,法锈已经与之擦肩而过,走出灌木的刹那,坐在石桌边的狐狸也转过头,一怔之下,慌不择路般从桌角提起一把剑横在桌面上,不知是用来劈柴还是纯属装点,日光洒下,剑刃闪过一道白光。
法锈视而不见地往前,距剑刃只有一寸时停住,眼角噙住笑,春风化雨般勾人:“开过刃没有?”
“没有。”
“那你呢?”
狐狸没反应过来。
法锈掀袍,屈腿往前一磕,膝盖顶在他双腿正中:“没开过呀,那仙长要不要试试?”
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玄吟雾纤长的睫毛一抖,惊怒道:“你!”
躲草后边的卫留贤愣了几息才明白,轻轻哎呦一声,没眼见他大师姐耍浑,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法锈昂起脖子,上身前倾,向前凑上刀脊,玄吟雾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咬牙一掌拍开钝剑,下一刻温香暖玉占据怀中,呼吸相闻,仿佛不曾分离。
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心口。
“你这……”法锈凑到他耳廓轻声说,“有我。”
湿热吐息顺着耳朵缓缓降下,所及之处,酥麻人心。
冤孽哪是那么容易磨灭的,沾上了,就药石罔效。
他入了她的障,注进心肝肺腑,陪她走去百日千年,一路走过迁荷峰离兑宫、八荒殿六合堂,踏遍千山万水,默候白昼黑夜,直至某一天,被岁月吞噬至片甲不留。
玄吟雾崩溃的喃喃,近似神志不清的呓语:“你怎么就不能给人留条活路……”
法锈伏在他颈窝里,牵引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腰带,低声发笑,震得衣领轻颤:“师父,你还想到哪里去找活路呀?”
她贴上他滚烫的耳根,气音化成煦风:“我不就在这儿么。”
……
久旱逢甘霖,难免胡闹到半夜才歇下。玄吟雾被惊醒时天还没亮,坐起来往窗外一看,扑面一股凉爽湿气,暴雨突如其来,雨雾如浪摔在墙上,窗架乱晃,风雨飘摇。
他披衣起身合了窗,返身时将地上层层叠叠的衣物捡起搭在架子上,上榻后放下帷帐,法锈睡得很熟,黑发散落地到处都是,他轻手轻脚将她的长发理顺铺在枕上,从背后轻轻拥住,俯身时听到怀里平缓悠长的呼吸声,心尖尖一颤,低头亲了亲她。
次日一早,天色放晴,泥土犹带潮湿之气,夜间一场暴雨打得草木七零八落。正巧碰上朝堂休沐,府中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张罗饭菜,越发衬得小竹屋这边寥寥无声。
法锈一觉睡到中午,还赖床不起。
本来是没这毛病的,只是几百年来没人敢叫半步天道的天子起床,于是回回头一挨枕头,必睡到自然醒,就连半仙殷余情也只能耐住性子等,一来二去给惯坏了。
玄吟雾叫了她三次,人是叫醒了,但就是不起。玄吟雾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手里拎着她的中衣,让她伸手穿进去,嘴里说她:“人家都在用午膳了,你还不起床。”
法锈很无所谓:“徒弟睡到日上三竿,没脸的该是师父呀。”过了会,撑起脸往架子上乱七八糟的衣物那飘了一眼,笃定道,“是你不要脸。”
玄吟雾被她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没办法,迫不得已端起师父的架子:“打你了!”
法锈顺势将亵衣下摆一掀,一条腿架上他膝盖:“打呀,徒儿受着。”
玄吟雾不说话,按住她的脚腕,拿起袜子给她套上。
磨蹭了约半个时辰,衣服好说歹说穿齐了,这时屋门被轻叩三声,卫留贤略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大师姐……在么?”
卫三儿十分明白自己是个添头中的添头,既不会曲二师兄的俏皮可意,也不像破尾小师妹的讨人喜欢,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中规中矩,于是掂量准了时间再来请安,早一分晚一刻都不行。玄吟雾去开了门,卫留贤见了立刻退后三步,跪地拜倒:“徒儿留贤拜见师尊。”
玄吟雾应了,抬手让他起来,卫留贤小心站起靠立一侧,离兑宫正主归来,他腰间那块代宫主令可用可无用,寻思片刻,琢磨着说道:“何时归离兑宫,还请师尊示下。”
师尊没立即作答,还是大师姐揉着额头从屋内走出,接了话茬:“今日吧,席子硌得我背痛。”
玄吟雾:“好。”
卫留贤麻溜儿地哎了一声。
狐狸过得简单,收拾不出几样能带的东西。与这家的渊源也并非深达千尺,此地是一个六品武官的宅院,小竹屋是府上特意划给“玄仙长”的居所,至于为何委身于此,也不过是个俗套的报恩事儿。
历过天劫的魂魄凝实无比,转世后,不出十年便可化形。若是潜心闭关百年,修为或许能与前世持平,却不料被凶邪盯上,玄吟雾头一世入过封煞榜,对凶邪的门门道道清楚得很,只输在修为不够,一番激斗后负伤而走。走出百里力竭,靠在山路旁的青石上没多久,一个小孩深一脚浅一脚跑岔了路,躲在树后愣愣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跑了,再回来时小手用力拽着他娘亲的衣角,说话颠三倒四,讲了半天,他娘亲还是一头雾水。
好在已经看见玄吟雾,赶紧翻出香囊,从里面掐出几味止血的草药递给儿子,让他送去给玄吟雾,随即找来一同踏青的丈夫。
再往后,身负大神通的“仙长”被请入府中养伤。
日头明晃晃停在天空正中,玄吟雾正要去向府主人告辞,法锈往衣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块云蒸海的玉料,做了阵在上面,递给他:“我就不去了,昨个太急,可能冲撞到了那位夫人,这个给她,让她找玉匠做个镯子,挡灾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如果要卖的话……嗯,告诉她这玩意儿不值钱,还是自己戴着好。”
玄吟雾轻轻笑了下,将她的折进去的衣襟翻出来,拿着“不值钱”的云蒸海挡灾符去院内正厅了。
卫留贤杵在门边当柱子,半晌,犹犹豫豫地与法锈说:“我还以为师姐您会在此处待上三四个月,然后突然离走,激一激师父。”
法锈不置可否笑一声:“说你是王八你还慢上了。”
地面全是透过树叶的斑驳日光,法锈伸手接住一块光斑,忽然咦了一声,饶有兴趣撇头看他:“你是觉得我一晚上搞不定咱师父?”
卫留贤:“……”
搞的定,搞的定。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真想写长达三个月的互相试探,码了半截,觉得太磨叽。熬过几百年的法锈没当年那个劲循序渐进,狐狸也不见得沉住气。
没有什么是滚一次床单后还表不明的心迹,如果有,那就滚到天亮。
——锈祖说的。
☆、吃糖
从京都至玉墟宗的半天路程,让师徒三个拖拖拉拉走了五天四夜,一路专捡山野小道,走遍田间阡陌的鱼米飘香。
到离兑宫的正门口已是二更天,群峦叠翠静谧无声,黑黝黝中几点烛火明明灭灭,被山风吹得左右飘摆,卫留贤扶稳头顶上的灯笼,侧身行礼:“师父,大师姐,是否明日宣告归位?若有这个打算,我便去准备一下。”
他摸到腰间系着的代宫主令,刚要解下,玄吟雾却开口:“以后再说吧。”
卫留贤点头应下,眼角暗中瞥了一眼大师姐,见法锈目视前方,无甚反应。复垂头:“那弟子先退下了。”
卫三退去得迅速且悄然无声,法锈没有理睬,她还在对群山峻岭出神,夜幕中起伏的轮廓倒映在她瞳仁中,一直沉浸于阴谋诡计里的头脑短暂地停滞了。时隔数百年,她在某一个瞬间似乎返了回去,又是那个傲气果敢的年轻人,没有劫难打磨后的砂痕,沾染一身尘气,奔跑过姹紫嫣红,衣角带起千年的春光与尘埃。
她沉默地看,春去秋来,夏花冬雪。
狐狸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长阶,走得很慢,像是脚下踩过了上半辈子的聚合离别。
当法锈清晰看到金笼峰的雏形时,刹那间,前缘往事蜂拥而至——胎诞即修道,十年悟二轮,三途战三轮,八荒炼四轮,叩天登半步。纷扰思绪最终化作一场滔天大火,将附在她身上的过去剪影烧了个干净。
她止了步子。
“不去金笼峰。”
玄吟雾闻言抬眼,疑惑看向法锈。法锈拉住他摇头:“别,我在那蹲了五十年,不想去。”
夏夜凉风徐徐吹过,打散二人的头发,玄吟雾忽然想起街头敲杜梨木的说书先生,谈起锈祖叩天,口沫横飞的都只是一时三刻的光耀显赫,战后“隐世五十年”通通一笔带过。他心口抽疼,换了左手牵她,空出的手拥住她贴近自己:“好,去我寝宫。”
离兑宫主的寝宫闲置很久,以前他们最常歇脚的地方是金笼峰,次一些的是正殿,这些都可以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唯有寝宫……众目睽睽之下,首徒夜夜宿于师尊的床榻,也太不像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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