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韫咬着牙闷哼,脸色血色霎时褪尽。他侧过脸,模糊的视线中见到十步开外那个明丽的人影,当下拼劲全力低吼一声,“你快逃!我挡不住他许多时了!”
这一吼,几乎耗尽了他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同一时间,另一枚铜币自恶僧头顶落下,正正好套上他的脖子,立时收紧,带着要将他脖子绞断的狠劲,铜币嵌入皮肉,铁锈味的鲜血顺着恶僧的身体流到重韫胸前。
第三枚铜币贴地而飞,嗖地钻进少女脚下,载着她朝远方飞速滑行遁逃。
少女急得大喊:“道长!你做什么?我不走!你可千万别死!”
重韫虚弱地提起嘴角哂笑,这死不死的,哪里能由自己定夺?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不要死啊。崂山派虽也算道门大宗,可派中人丁凋零,师父年纪大了,又不擅营生,师弟们道法浅薄,年纪又都还小。他,怎么可能放心撒手归去?
想到这里,觉得身体里似乎重新凝聚了一股力气,忍不住抻脖一吼。当此时,两声碎裂之声响起,紧接着又是啪啪几声。
另一边,少女纵身一跃,狼狈地从疾速前进的铜钱上滚落下来。她远远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嘶吼,心中一震,急得直道,“道士你可等着我,千万别死了,不然我上哪再寻个仙君之体去?”
她想回九重天,可是以她的资质,修炼起来委实太慢了。若不借他人之力,她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去一洗冤屈?
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拖着一条腿走了两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怎么忘了这个?
当下俯身在地上用力拍了数下,连声大呼:“土地!土地?快给我出来?”
一连喊了三遍,才见地上冒出一个小老儿的脑袋,睡眼朦脓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少女将手掌伸出,竖立于土地面前。只见她掌中一缕金光浮现,继而大盛,越来越亮,一个符印缓缓浮现。
这金光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土地。那土地一认出符印,立刻瞪大双眼,一脸惊慌道:“小土地不知仙子驾临,还望……”
少女一把将人从土里揪出来,“废什么话,给我救人去!”
这片黄草坡本就归这土地所管,上面发生了什么他焉能不知?只不过懒得惹一身腥,不愿插手罢了。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个仙子可是从九重天下来的,这官大的,一根小拇指就够压死他了。哎,当个官儿可真不容易。土地心中一叹,认命地带着少女往回赶。
两人使的是缩地之术,从土里冒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那恶僧挣脱了两枚铜钱欲低头咬上重韫喉咙。少女心中一凛,想也不想就把身边的土地推了出去。
那土地猝不及防,一下扑到在地,正好横在二人之间。
只听“咔——”的一声,那恶僧两排金刚大牙正正好咬在土地脑袋上长出的那半截枯木上。
土地“哎呦”一声痛嚎,眼泪狂飙而出。那截枯木可是他的本体啊,十指还连心呢,况乎本体?这次第,怎一个痛字了得?
第5章 青城道士
话说土地本体被伤,当下也激出了一丝血性,只将手中福寿拐用力一抡,砰地将那恶僧击飞出去。
那恶僧骤然被袭,却只是甩了甩脑袋,复又扑将过来。
土地迎风飙泪,心道命苦,命苦,真命苦,啥子怪物噻,怎么这么经打?一拐子怎还敲不晕他?无奈仙子在一旁眼刀频飞,少不得只能咬牙上了。于是蹂身上前,乒里乒乓打作一团。
少女趁机将重韫拖了出来,扬手拍了拍他的脸,道:“道长,道长?醒醒,你可别吓唬奴家。”
重韫神智昏聩,只觉脸上啪啪作响,被打得好疼,忍不住拿没受伤的手将那作怪的手捉住,口中喃喃:“……别打了,疼……”
少女这才惊觉自己手劲用大了,有些郝颜地收回手,改在重韫脸上摸了摸,道:“看样子是死不了……”
少女抬头看了看远方与群山相接的夜空,显露出一种淡淡的鸭青色。快了,就快天亮了。
过了小半会,似乎从远处传来一阵激越昂扬的“哦哦哦——”,听着像是公鸡打鸣的声音。少女心下奇怪,这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鸡?哦,是了,野外嘛,自然是有野鸡了。这公鸡既然打了鸣,想来就是快天亮了。
又是一会,却见土地腾腾腾倒退回来,浑身湿透,喘气如牛。少女杏眼圆瞪,还来不及问一声,你怎么不打了?便见那恶僧飞扑过来,土地双手举起福寿拐,越过头顶,向上猛力一撑,又将那恶僧顶了回去。
忙里抬手抹了一把汗,两张嘴皮一张,客套话都来不及说,只道:“这怪物厉害,小老儿打他不过,仙子自个保重,保重啊——”
说着哧溜一声,钻回地里,眨眼间便黄鹤杳迹,一去不返。
少女急得直蹬腿,“土地,你给我回来!”
保重个屁!想她在九重天上也不过是个端茶送水,温床暖被的小小仙婢。是,她品阶是高了点,可她又不是武修出身,打架又不在行,叫她跟妖怪打架可不是叫她去送死么?
腥风扑面而来,少女一抬头,正对上那张满脸横肉的脸,那一声惊呼顿时消弭于喉间,是太害怕了,怕得连半点声音也出不来了。
她与那恶僧脸对脸,眼对眼看了一刻。那恶僧嘴巴突然大张,她心中顿时就是一颤,终于“啊——”地惊叫出声。
“何方妖孽!竟敢在此处害人!”
破风声过。
少女低头一看,一把铁剑自背后穿过恶僧胸膛。那剑上泛着红色剑光,似火焰一般带着灼人的热度。
那恶僧朝后一个翻滚,啊啊嚎叫,反手自身后将那剑抽了出来,几个跳跃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顺风飘来,竟带了种说不清的恶臭。
少女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朝方才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只见黄草坡下缓步踱来一个白衣道士,步若行云,长发高束,远远看去,翩然出尘,隐有仙人之姿。煞风景的是,那道士肩头却立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那道士走近了,眼神落在少女身上,见她衣裳不整,露出雪白香肌,虽然头上身上沾满草屑,形容狼狈,可一张脸儿娇俏明媚,艳色动人,更兼一双眼睛水光浮动,似会勾人一般。
他何曾见过这般风情,当下心神一荡,看得呆住,连先前备好的大义凛然的说辞都忘了。
直到少女轻咳一声,才回转过神来,艰难地移开目光,作一长揖:“在下乃青城道士禅殊,途径此地,正好发现那妖物作乱。不知姑娘可有大碍?”
少女拢住身上纱衣,楚楚可怜道:“我是无碍,只是刚才这位道长为了救我……”
禅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天青道袍,腰带上坠着一面无字铁符。他略作思索,即刻猜到此人当是崂山派的道士。兴许,还是来给他师伯送百岁贺礼的。
他上前一步蹲下,伸出两根手指摸向重韫颈间,眉头凝住,又翻出他的手腕探了片刻,才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取出一枚药丸以清水送入他口中,这才抬眼看了看少女,道:“这位道兄受得都是些外伤,我已用师门秘药替他震住伤势,想来应该歇上几日便无恙了。”
少女提起重韫软绵绵的右手,抽了抽鼻子,双目含泪道,“他,他右手也折了。”
禅殊看了眼少女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心里不知怎么地生出几分不耐来,有种自家看上的白菜被隔壁老王家的猪给拱了的感觉。
他心中思虑片刻,蓦地又计上心来,眉眼间显出一点喜色。
他未应答,先是问少女,“不知姑娘是何方人氏,又怎会孤身一人出现在黄草坡这种地方?”
少女拿袖子揩了揩眼角,低眉顺眼地答道,“回道长的话,奴家小名荨娘,乃是黔地人氏,因家乡饥荒,故前往蜀中投奔远亲,谁成想路过黄草坡却……呜呜。”
禅殊偷眼看了看少女的衣着,纱衣内的葱绿肚兜隐隐可见,未着裙,却穿了件阔腿缩脚的绿绸裤,露出两截白生生,细滑滑的脚腕子,一边一个戴了条银珠铰链,链头处坠了枚小巧的金铃,做工之考究,衣饰之精致绝非普通人家所有。然而这副打扮又实在不像良家子,禅殊心里咯噔一声:莫非是烟花场所的逃妓?
想着不由出了神,以往收妖捉鬼时也不是没去过那地,可所见女子大多俗丽,纵有那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却因故作清雅不免流于俗了。他是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容貌权且不论,这般活色生香,一颦一笑都鲜活动人……
他不由想着,自己尚且不算真正的青城弟子,若是还俗……这念头一起,便被他压了下去。
他故意停了一会,才装作一副经过思虑的样子,点点头,道:“这样吧,荨娘,我可以这样叫你吧。我虽会接骨,可技术不精,这接骨之事还是得找老大夫才行,正巧这里离阆中城也不远了,我们青城派在城里也有分坛,你不如和这位道兄先随我去城中分坛略作休整,其他事情,也等伤养好了再说不迟。这样,你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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