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善变让他自己都惊讶。
老爷子招手让杜诺过去,蹲在他脚边,半生戎马的人此时也差点儿落下几滴老泪来。老人家不住地自责,也不怕杜家的事被巫小婵一个外人听去。他握着杜诺的手,像是在回味一杯苦涩至难以下咽的茶,说:“老头子也是半个身子都探进棺材里的人,没想到还能见到我家小诺,去地府也不怕没脸见你奶奶。当年是我一意孤行,把姗姗送出国,让你们两个…罢罢罢…”老爷子艰难地摆摆手,说,“你们总算还愿意回来看我老头子一眼,若是你们还有意,老头子我绝不会再阻拦…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在,让我喝喝你们的喜酒…”
“爷爷,你说什么呢!”杜诺笑着出声打断,回头看巫小婵一眼。巫小婵没能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只听到他淡淡的说:“陈年往事,只能是陈年往事,到现在,不仅事没法再回去,人——也没法再回去。你再那样说,斯蒂文大哥可是会生气的…”
巫小婵悄悄从房间里退出来,别人家的悲欢苦乐与她实在没什么相干。
杜武轻叹一口气:“他们爷孙俩难得能像现在这样说会儿话。”巫小婵看看周围,没有别人,那就只能是说给她听。她漫不经心地应到:“嗯。”杜武好奇:“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小诺和姗姗以前的事儿吗?”“不想。”她回答,想想又加一句,“别人的事儿我没兴趣。”杜武不知出于什么情绪,威武的军人竟也惆怅起来:“别人?呵呵…哈哈…”他看着她,说,“你说他是‘别人’?你对他的事儿没兴趣?如果真没兴趣,那你以后还是离他远点儿的好——”
门吱呀一声打开,严姗姗走出来,直接对巫小婵说:“我有话跟你说。”是她一贯的风格,干脆,利落,直接。巫小婵一直跟着她走到主宅后面的私人菜园前。前几年老爷子身体好的时候,喜欢自己种点儿瓜果蔬菜来吃,就专门在宅子里开辟出一块田地,没事儿的时候翻翻土浇浇水,权当做消遣。现在只有几个杜家的下人在打理这菜园子,看到两人向这边走来,都有眼色地急急走开。
巫小婵倒有心情感叹一句:“杜老爷子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光是这份心境就少有人及得上。”“这样的话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说并不合适。”严姗姗说背对着她站着,说,“刚刚在屋里,小诺说——他喜欢你。”风忽的把她的话吹散在风里,一个字一个字,都破碎不堪。有一瞬间,巫小婵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明明她一个字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都是无意义的字符,连贯起来却不懂这句话想要表达什么。所以她脱口而出:“什么?”
于是严姗姗又重复一遍,说:“那个从五岁开始就缠着我说要娶我的人,刚刚对我说——他喜欢你。”
杜诺喜欢自己?巫小婵第一时间的情绪是茫然,然后是迷惑。为什么呢?她想。她突然想起在苏市的那一天,那一首绕耳的曲子,想起有一天他在她耳边说:“小婵,以后如果要找男朋友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我喔…”她想起刚刚那清浅一吻。
巫小婵摇头失笑,说:“我不明白。”她盯着严姗姗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严姗姗也笑,笑得嘲讽:“我有点儿不甘心啊…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他一直那么固执的以为我很好,整天缠着我说什么喜欢我。本来以为,只要离开他几年,他就会死心,那样我也会耳根子清净一些,但是…听到他那么快就移情别恋,还是会觉得很不舒服。像是——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一样。”巫小婵不说话,她继续道,“其实我很好奇,你是凭哪一点被他看上的?我没看出来。”
哪一点儿?巫小婵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喜欢一个人不需要拿对方跟其他人比较,然后分出个高下九等来。就像我,我喜欢斯蒂文,不是因为他比小诺好多少,而仅仅是因为他是斯蒂文而已,不是别人。小诺看上你,也不会是因为你哪一点儿比我好,而仅仅是因为你是巫小婵而已。小婵,我可以这样叫你吧?虽然不太甘心,但我还是想说,我已经把他伤得够惨,所以我不希望有什么人再敢伤害他。最后说一句,”她走至巫小婵身边,说,“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如果你觉得我刚刚说的话不太好听,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不是我对你有意见,而是——”她皱起眉头,踩着高跟鞋一副要把一切甩在身后的样子,与巫小婵错身而过,扔下一句:“我最讨厌的颜色就是橄榄绿。”
直到严姗姗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以内,巫小婵才自言自语道:“简直莫名其妙。”不过她还真是如她自己所说,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巫小婵心想。随即她又意识到“杜诺喜欢巫小婵”这个事实,“杜诺喜欢我,杜诺喜欢我?杜诺竟然喜欢我。杜诺为什么喜欢我…”她喃喃自语,“‘喜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她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心情渐渐蔓延到她身体的各个角落,喜欢——真的是一种她无法掌控的东西。她敛下眉眼——她不喜欢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
第三十六章 少年情怀
巫小婵自己一个人走回大厅时,杜诺正好推着老爷子从另一道门走进来。她本想当个一贯的旁观者,站在人群里远远儿地看,谁料杜诺一眼就看见她——估计是一身橄榄绿的人在人群中不太容易被忽视。她不得不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同样也是站在老爷子身后。
杜家老爷子骨子里还是个比较传统的人,只让杜家子孙挨个儿在他面前说几句话,鞠个躬就算拜寿。从头到尾,他只是笑着,时不时说上两句:“好好好…好好好…”
上前鞠躬的杜家人都不免要多看站在杜诺身边的巫小婵两眼。杜诺跟严姗姗的事儿杜家人都清楚,现在他身边竟然出现另一个女孩儿,不免引起一番猜测。
老爷子是真疼杜诺这个孙子,最后杜诺和巫小婵一起给老爷子鞠过躬以后,老爷子还特别的拉着两人的手,说:“你们都还小,要好好儿处着。老头子我怕是没那个福气看到小诺成家的那一刻咯…孩子,好孩子…”
“爷爷,大寿之日,说什么胡话呢!您好好养病,一定有机会的…“
老爷子老泪纵横,杜家的人真真假假个个儿也都红着眼眶。巫小婵抿起唇,看到杜诺脸上那种她从未见过的悲伤,心里也一抽一抽地疼。原以为看过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尸山血海也淌过,她对于世间感情已经能做到漠然相待,但似乎不是。不管是魏明的事,还是现在杜老爷子的事,她所能感受到的痛甚至不会比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少。
杜家人不敢让老爷子太劳累,老爷子简单地跟客人们说过几句话后,他们就坚持让老爷子回去休息。临离开前,老爷子又跟杜诺说:“以后多回来看看,外面再好,也比不上自家宅院…”
寿星离开后,大人们到别处说话,大厅里就只剩下一帮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厅里摆的那个九层大蛋糕也没有人动,差点儿就成为摆设。杜诺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给一个个的都切下一大块儿,亲自送到每个人手上。那对双胞胎被自家保姆抱着,一点儿也不计前嫌地接过蛋糕。杜诺也不知在说什么,惹得俩小孩儿呵呵地笑。
巫小婵远远儿的看着,掂掂手上两块儿份量很足的蛋糕,正寻思着找两个人送出去,就见两个穿一身红黄的男女向自己走来。“蛋糕,给。”两人笑着接过。女人大胆地打量她,说:“怎么不和他们一块儿玩儿?”那边桌上一帮人围在一起玩儿扑克,个个都一副赌场老手的模样,正襟危坐,皱眉思索,就是没人说一句话,看着倒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巫小婵摇头,说:“我不太会。”“不会可以学嘛,小诺又不是怕输钱的人。”女人说。这话听着总觉得不太舒服啊——巫小婵心想。
男人主动伸出手,说:“我是小诺的大哥,冯律。外公看来很喜欢你。”巫小婵和他握手,就听旁边的女人说:“是啊,想当初我嫁给冯律的时候,老爷子都没正眼瞧过我。”这已经不是单单让人不舒服,而是不喜。正在这时,杜诺端着两个空盘子走过来,盘底还有些蛋糕碎屑。他就像没看到那一男一女一样,一摊手,一张苦脸很无奈地对巫小婵说:“没办法,被俩倒霉孩子弄的。”衣服上也沾上些黄黄白白的奶油,若不是离得近,巫小婵还真没看清。
“要不要换件儿衣服?我让人去拿。”冯律说着就叫住一个下人。杜诺抬手制止:“不用那么麻烦,擦擦就行。”“也是…也是,那你们慢慢聊,我们先去陪陪客人。”冯律说。杜诺淡淡地应声儿“行”,从始至终都没看那两人一眼。
此时已有精明的下人拿来一条干净的手帕,巫小婵接过,边帮杜诺擦衣服上的奶油,边说:“你和他们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好。”杜诺老实地张开手臂任她擦,说:“大家族事儿多,兄弟间不亲近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再说,他也不是我亲大哥,不过仗着比我早生几年,霸着个兄长的名头。”他想想,突然说,“姗姗姐是爷爷一个老战友的孙女,她父母死得早,又没有亲戚可以托付,爷爷顾念战友情分,所以,她是在杜家长大的。我们从小就认识。”巫小婵问:“青梅竹马?”杜诺答非所问:“我现在拿她当姐姐。”巫小婵敛眉,只专注的看着自己的双手,说:“其实,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为什么呢?巫小婵想——是因为你喜欢我吗?可我完全不懂拒绝,也不懂得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