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狱门前停留过。”
爱丝璀德转过她那双黑眼睛,对着他。
城门打开了,向他们敞露出哥珊惨白的天空。
“我站在门外,”色诺芬低声说,“看见了地狱的模样。”
导师枯柴般的手指慢慢划过教典文句,字里行间简直要迸出火舌,将他指尖引燃。“……我们当舍弃姓氏,抛弃家谱,忘却祖上的荣耀,因为一切众人皆是骨肉至亲,并无区分;皆是白昼与黑夜交媾而生,共享同样的源头与唯一终极……”他念,“我们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人群里升起颤栗的合唱。“以太阳为父,以火焰为兄……”
色诺芬阖上书本。晚祷告一段落,他夹在人潮中离开会堂,归鸦们开始各自返回巢穴,待清晨又扑啦啦地重新聚起。哥珊街头狂信徒的活动比水钟还有规律,日复一日殊无变化。不过他知道,导师方才诵经时有意跳过了一句。那一句仍在尚未来得及翻修的教典上,但所有人都达成了视它为无物的默契。
“我们以光明为父,以圣者为兄……”
那是圣曼特裘十年的冬天,离举兵叛乱的武圣徒贝鲁恒被处决刚好一年。离导师“火把”遇刺,刚好也还有一年。色诺芬无法预见后来的巨变,他所能做的就是活着,跟随大多数人的步调活着,心知肚明,心安理得,并且心满意足。
葵花必须与自己的名字一刀两断,彼此用绰号相称。色诺芬的绰号叫“鹌鹑蛋”,这不是因为他的形貌特征和那玩意儿有半点相似,而是他养父叫做“鹌鹑”。
他被收养,也不是因为别的才能,而是,他会算术。
当鹌鹑在旧城区的小黑巷里捡到这个饿得半死的红发碧眼男孩时,他正拿灰土块在墙上计算,如何借助一个简单的杠杆工具够着教堂仓库顶层晾晒的鱼干。
加入葵花在色诺芬看来是场等价交换:交出一切,换取活下去的资格。但即使对算术一窍不通的人也应该明白,这式子其实并不对等。他早已失去了一切,身无长物,同时也别无牵累;至于名字,那东西的分量不会比一个铜角儿更重。
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活下去了。
作为“先知派”领袖“鹰眼”的得力干将——的养子兼助手。
直到成为团体的一份子色诺芬才得知,狂信徒内部也分诸多派系,同盟从属敌对倾轧,俨如大陆上长年杀伐不休的诸多小国,独立于派系之外的导师便相当于教皇主宰的圣廷,作壁上观,放任甚至利用这股乱流来巩固权势。斗得最厉害的几大阵营,不外乎导师的学生“血斑虎”领导的武斗派、时而互捅时而抱团的仪典派和传颂派,自豁嘴石拳那帮人加入后开始微妙地拧成一股新势力的自由派,还有几乎和导师同样德高望重的鹰眼先知一派。色诺芬入伙之前就曾听闻过鹰眼,绵白的胡须一路铺到那位长者的膝盖,他行走时活像一堆等待着仰视的云。坊间口耳相传,说他的预言例不虚发,必成现实。
跟这样的领导者比起来,鹌鹑就真的是一只鹌鹑,矮小、敦实、邋遢破旧、灰头土脸,集会总是缩在最冷僻的角落,仿佛随时准备溜进草丛不声不响地屙下一个蛋。
只有色诺芬知道他杀人的手法多么干练身姿多么迅捷。
鹌鹑是鹰眼最器重的人,色诺芬是鹌鹑最器重的人。也许后一个“最”字不成立,因为对于鹌鹑,他是唯一的。他俩住在阴森荒冷却又四通八达的排水道里,彼此之间再也容不下第三双眼睛。鹌鹑擅长与匕首和锁孔打交道,对文字及数字则很陌生,色诺芬刚好替他填补空缺。鹌鹑从先知那里接到密令并执行它,色诺芬负责这其中的运营:若先知预言死鼠成灾他便计算如何配制毒饵才能刚好把吸引来的老鼠全药死,预言鲜花织锦他便计算在某处投放多少肥料才能精确地让花丛开出先知想要的图案。他改进了烤墨纸,配出让人看上去全身乌肿的药方,研究自走式给鸡投食以散播鸡瘟的机关。
他唯独不参与暗杀。鹌鹑清楚他不是那块料。
所以他毫无愧疚。
他们互相补完着活下去,各尽其能,各取所需。他没有叫过鹌鹑父亲。鹌鹑对他的称呼一律是“喂”,色诺芬始终以“您”回敬。无血缘的父子关系仅仅是把他们两个不那么生硬地联系起来的纽带罢了,在外人和他们自己眼中都是如此。
有时候色诺芬会想为什么鹌鹑明知鹰眼不具备神力,仍要死心塌地追随,说一不二,任劳任怨。鹌鹑是不可能告诉他真正答案的。他猜测那或许同样缘于一根纽带,数十年前同样有一个被饥饿逼入绝境的孩子朝生路伸出手,而同样是一个需要他的人捡到了他。
将这一切斩断的那件事,发生在导师遇刺的三个月前。
色诺芬当时不在哥珊。他照鹌鹑的吩咐去采办材料,回来惊觉变故。原先还属于机密的排水道备用入口附近陡然多了好几号人探头探脑,不远处的井盖下方隐隐传来刺鼻酸味。
他只来得及用随身携带的王水把材料全部毁尸灭迹,自己却没能逃掉。
在武斗派牢牢把守的一间小陋屋里,一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狂信徒命人脱掉他全身衣服。她鼻头长着暗红痤疮,色诺芬听别的葵花叫她蛇莓。他已不是小男孩了,对于在年轻女子面前裸露身体感到手足无措,但很快更汹涌的惶恐席卷上来,那点微不足道的羞耻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看见了鹌鹑。
抚养他、依仗他并且保护他的男人血肉模糊地团在铁笼中,比起尸首,更像牲口吃剩的一堆饲料。
他的养父。
从十年前一直到两天前都与他朝夕相处的男人。
色诺芬竭力控制着表情,实在无法控制,他便将这种兔死狐悲的情绪伪装成单纯的害怕与随之而来的崩溃。他做得很成功,因为到后来根本谈不上伪装了,葵花们制造痛苦的手段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哀叫和告饶取悦了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它们都出自真心。无动于衷的除了蛇莓裹尸布似的脸,就只有角落里那具冰冷的躯体。
然而他还能思考。思考是此刻唯一的武器。
鹌鹑把他支走,想必是察觉到了异样。排水道里那些东西应该早已用强酸毁去。他本人看来活不成了——折腾成这样多半是没吐出什么,否则自己也不会被抓来拷问。既然对方手里一没证词二没证物,理论上也就不足为惧。色诺芬能做的也就是孤注一掷,他赌这些人并不知道他是鹌鹑的大脑。
……最后葵花们累了。门开了又合,十二月底的寒风趁虚而入。蛇莓身后响起一个冷飕飕的笑声。
“别为难这小伙子啦。哭天喊地大半夜,我看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时间对你自己来说更宝贵啊,姑娘。”
那家伙竖着野猫一般的尖耳朵,用脚尖把蜷缩的色诺芬翻了个身。“费了这么大劲才抓住那棘手的点子,一直弄到死都没叫他挤出一个字,这下可闹大了。你以为咱们的白胡子先知会坐视不理,任由别人宰杀他的小鸟吗?整死了鹰眼的左右手还扳不倒他,这儿的人都要陪你玩完,到时候血斑虎老大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们。他发起怒来是什么样,你不想看到吧?”
“与你无关。”蛇莓绷着声音。她脸上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条缝。
猫耳只顾笑。“多大啦,小鬼?”他垂下眼皮,“十六岁?”
色诺芬感到牙齿正激烈地交战。“十……十八……”
“哦……你长得挺清秀嘛。”
两个彪形大汉像拎只死兔子似的把色诺芬拎到椅子上,往他身上扔了张毛毯。他产生了从地狱里稍稍向人间的边缘挪了挪的错觉,但随即一桶冷水当头泼下,而他已失去惨叫的气力。
“听我说,蛇莓。让这小子活下去。”
他分不清自己现在是昏迷着还是醒着。一句接一句,穿刺如枪,都扎在他血肉中。
“你想叫我前功尽弃吗!”
“我想救你呀。没有证据,哪怕这小子胡诌点东西,以鹰眼的地位和人望,只要反咬你屈打成招,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一口气拔除根粗叶茂的大树是不现实的,可我有法子光明正大地剪掉它的枝杈,再给树干凿出个窟窿,管保他哑口无言。喂,小鬼——你听得见,对吧?”
听得见。
“你还是想活下去的吧?”
冰冷的湿毯子紧紧包裹身躯,那是来自寒冬之渊的死亡的拥抱。
“即使我们放过你,让你回去,先知也不可能放过你。你应该明白。他不会相信有人经受了这样的折磨还未曾背叛。不过这儿另外有条路给你走,对咱们双方都好。”猫耳踱到角落,摇了两把铁笼,酸腐的腥味遽然传开。“你是这家伙什么人?嗯?儿子?不是亲生的?”
色诺芬僵硬地点着头。
“他侵犯了你。”
……别开玩笑。
“他明面上把你当儿子抚养,其实是为了满足他扭曲的嗜好。你俩离群索居,偶尔出现在人前还如影随形,不恰恰能证明这一点么?他和你行那魔鬼的勾当,还把你打得浑身是伤,被我们的人撞见,义愤填膺施以惩治,一不留神就断了气。瞧,在场每个人都看在眼里,都可以替你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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