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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他又喝了些罂粟乳浆。
  银线绣边的黑天鹅绒大衣扎紧束腰。对着镜子,他将掉得没剩多少的长发梳起来,完完整整露出脸孔。被残酷折磨过的死囚也就这副模样。我早已是死囚,从踏入这监狱的第一天起。靠妹妹牺牲性命换来的前程不过是根蜡烛,撮唇一吹便灭,四壁合拢冰冷的黑暗。浑身灰尘的幽灵在角落等着。熏聋双耳,毒哑喉咙,成为他们的一员,永远失去灵魂,失去思想和欲望,永远别想逃脱。哪个死囚不想翻过高墙?我只求离开这儿,有什么不对?
  他记起无数次做过的,那个不断上升、上升、上升……的梦。然而墙也在上升,坐地拔高,疯长如蚂蚁眼中的野草。
  医师在书房等他。书桌上摆着纸笔和重要文件。
  以及茹丹人那一长一短两柄刀。
  海因里希拿起它们端详。“这玩意儿的主人还好么?”
  “还有气,”医师垂眼,“至少刚刚还有。”
  毫无价值了。“我知道你跟我干并非出于忠诚,而是拿我试验医术。放心,等明晚过去,那个茹丹人就是你的。他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器官和内脏都归你,要用他做什么实验,都随你高兴。够了吗?可还需要别的奖赏?”
  “……不不,完全足够。万分感激您。”
  烛焰噼啪作响。“退下吧。”海因里希说。
  他独自坐在桌前检视几份文件。第一份是阿玛刻的参谋写的,已经盖了军务钤印。他阅毕,封上火漆,将她的图章戒指摁上去。
  第二份是他一片片亲手粘补好,署名“塞黑莱特”的信笺,紧跟着云缇亚以教皇笔迹伪造的回信。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许多年前,那个抱着一丝可怜妄想的女人写道,“你要的全部在这卷图册里,一张不少。如果你问我想要什么,那绝非感激和报答,仅仅只是你的喜悦……”
  “这卷图册”……?脑海中浮现撕得粉碎的信铺在鸟巢里的情景。很有可能,它原本的归宿是一本图册夹页内,直到后来被收信人偶然翻开,这才毁尸灭迹。什么图册呢?哪种东西能带给教皇喜悦?……
  没时间继续想了。
  更紧要的事等着他。
  铺开一张羊皮纸,他伸了伸枯瘦蜷曲的手指,待它们终于藏好所有的颤抖后,开始书写。
  “宗座猊下亲启:前日我等捕获茹丹细作一名,据其供述,乃猊下故人之子,与您渊源极深。城中关于您流言四起,皆系此人所为。我等愚昧,不知如何处置,盼望您拨冗一顾,亲作训示,在此必伏唯照办。海因里希敬上。”
  我不会自杀,不会向谁乞求活命,也不会龟缩等死。感谢所谓的主父,最后关头让我免于发狂,哪怕这恩赐只持续短短一天。光影摇晃,碎屑般的声音卷上来。你没有信仰,贝鲁恒说。——是啊,你是对的,自以为然的智者。那又怎样呢?你已尸骨无存,而我仍留下一口气,在这里站着,战斗。
  我从未如此接近我想得到的一切。
  声音鱼贯游过去了,最后是个穿婚服的烂漫少女,挽起裙摆朝他嬉笑。与他少年时的容貌无比相像——他们本就是一胎双生的兄妹。在镜子那一头,在他溃烂丑陋的脸那一头,女孩的轮廓渐渐融化,整个身子为强光吞噬。
  他还记得她叫维狄娅。
  她的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要声名,不要可堪敌国的财富,不要万人膜拜,甚至不要权力。让一切属于想夺取它们的人吧!让荣耀属于死者,宝冠属于渴望它的头颅吧!让时代的命运属于神——假使它真的存在——和魔鬼吧!请仅赐我以胜利!”
  烛火所舔舐的黑暗微微震颤,仿佛聆听他的祈祷。
  “请仅赐我以胜利!”
  
  
作者有话要说:  海娘的马斯洛需求层次↓
  
  




☆、Ⅲ 蹈火(9)

  侍僧沏的茶凉了,食物也老早不再冒热气。聋诗人手指在琴弦附近的虚空中拨捻,了无声息。寂静才是与高椅上那个人相称的。整整一下午,他都端坐在桌案前,肩脊挺直宛如浇铸,唯有他的影子被角度慢慢变换的光线推着挪移。
  当教皇沉思的时候,寂静仿佛会经由呼吸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和所有他能绝对掌控的事物一样,屈服于他。
  他在看军情。
  斥候、间谍以及抵抗过叛军的前线指挥官冒死把零碎情报传回来,拼凑出几篇不全是废话的信息。这支补给充足、志得意满的军队在离哥珊外围防线四里左右建立了据点,看来要等后续部队集结,或者索性围城——当然一切也有可能是幌子。四里,两千多码。任何弩炮和投石车都难以企及的射程。
  他拿过另一筒卷轴。
  今天凌晨,随“帝国的赠礼”一同由炽天羽骑秘密护送到的,深鳕城公爵李弗瑟·卡尔塔斯亲笔书信。
  教皇展平情报,将卷轴压在上面。
  然后他开始阅读瘟疫死亡人数最新的统计报告。
  寂静忽地裂开一丝细缝。“摩根索觐见。”
  “进来。”教皇说。
  宗座侍卫长捧着加封三道蜡印的镶边铜匣。他远不如前任乖巧麻利,办事能力只谈得上马马虎虎,此刻单膝下跪,将匣子举到教皇面前,双手的微抖欲盖弥彰,被桌后的人扫入眼底。
  “海因里希大人向您进函。”
  “放边上。我这会儿没时间。”
  “但……他再三嘱托,就算您无暇阅信,务必也请打开匣子看看里面的东西。这件事至为重要,和最近哥珊街头巷尾一些诋毁您……您……您私生活的谣言有关。”
  空气骤然一紧,是教皇抬起目光。
  “照他说的做吧。”
  摩根索拆破蜡封。铜匣里除了丝绦捆束的羊皮卷,还躺着一柄短刀,纯钢,一呎三吋,纤细修直,刀身漆黑而刃口焕然,连视线落到那痕雪白上,好像都会剖成两半,轻轻滑开。
  它本该与另一柄长度是它两倍的刀为伴。
  只有极少数茹丹人擅长同时使用它们。
  教皇端过冰冷的茶杯。借仰喉之际,瞥见摩根索汗出如浆。
  他打开信纸。
  
  夜沉如铁,严丝合缝地扣下来,不漏一点星光。零丁几束灯火在大门前飘摇,照见审判局暗灰斑驳的墙壁。黑暗中,这座孤兀的建筑犹如一口锈铁棺椁,吞噬密密麻麻的肉体堆积质变,活物发酵成泥土,惨叫腐烂成死寂。
  两道黑影下了马车,一前一后走进审判局大门。棺盖再次合上了。
  两人都用长垂及地的深色荨麻布斗篷罩身,风帽覆面,只各自露出小半张脸。走前面的拿着提灯。典狱长的贴身守卫领他们经过庭院甬道和枯骨咯吱咯吱响的吊刑架,拐进一间偏僻的会见室。房间狭小明净,陈设也简洁,却被烛焰刷上病患面孔一般的蜡黄色。
  海因里希站在烛台边,向两名不速之客躬身。
  “恭迎猊下。”
  教皇拨开半帘风帽,打量这个百来天前还是他心腹下属的青年。前任宗座侍卫长显然深谙面见至高圣者的礼数,身穿一袭银线绣螺旋花边黑天鹅绒大衣,无帽,长发束起,整张脸因此暴露在外——双颊凹陷,轮廓嶙峋,更可怕的是肌肤呈半融化状,像有魔鬼的舌头滴着岩浆舔过这张姣好如妇人的脸,以它的美貌为食。
  摩根索手里的灯盏在颤抖。
  “怎么回事?”教皇问,些许惊讶似乎同样出于礼数。
  “是疫病。这次瘟疫来势汹汹,死囚中也难免有染病的,而我不幸没能得到主父的眷顾……本该自我隔离,事发突然,不得已恭请您莅临。求您宽恕我玷污了您的圣光,在您眼前遮掩面目,一样是死罪。”
  “信我看了。你很谨慎,做得也很妥当。”教皇环视周围,“人在哪儿?”
  “关在塔楼顶上,比主堡最高层还高五十码,仅仅靠吊篮通行,他几乎没可能逃脱。除了我和受过特训的执刑者,任何人不得与其接触……可总归夜长梦多。此人自称身份特殊,尤其被捕后还大放厥词,说您与他母亲有一段隐情,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一旦走漏出去,对您的名誉极为不利。况且……”海因里希咳嗽两声,“他好像……还懂一门伪造文书的伎俩。”
  阴翳慢慢爬上教皇眼角。
  “我反复拷问,他才招认曾模仿您的笔迹和口吻,写了封给他母亲的……私人信件,怕搜出来,事先藏在了一个隐秘地方,余下的,却死活不肯说……”
  “我要立刻见他。带我过去。”
  海因里希再次鞠躬。
  “……等等。”教皇突然说。他瞥视昔日的得力助手,唇间涌起似曾相熟的慈祥笑容,“很热吧。你的服饰太繁重了。”
  汗珠不适时宜地滑落。“承蒙……”
  “我准许你脱掉外套,并赦免由此产生的失礼之举。”
  “感激涕零。”这句回答和“遵命”是一个意思。腰带解开,黑天鹅绒大衣褪下,少了这件袍服支撑,典狱长形销骨立的身躯仿佛随时能从腰部折断。他只穿了一套衬衣单裤,因为太薄,紧贴肢体的绷带若隐若现。很明显,再多承受一分重量对于他都非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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