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恩张望四周。空气密闭而燠热,牛油蜡烛的烛泪汗珠似地簌簌滚落。
“还有么?”他迟疑半刻,问。
“……没了。”
已经说得太多太多,是时候歇下来了。
铁闩被脚尖轻轻挑开。偃伏在炭堆里的火逼近脸庞。那严酷决绝的、久违的火,一生中曾有两次与他如此贴近。一次在脸颊留下截然改变了他的烙印;而另一次,是用毁灭,用更决绝的大片荒芜将这烙印永远抹除。
“谢谢……”
云缇亚说。
他垂着头,因此萧恩没能读到他的唇。缓慢离开的脚步掩过了微乎其微的语声。但云缇亚自己听得清楚。这是他最后一次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或者,它全未传递给其他人,还执意弥留在他的声带上,像一颗黯淡下去的星火正与温热的灰堆告别。
你的梦,你所梦见的时代,你甘愿拿命去换取的时代,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
是吗?虚无……
不。它们能够实现。我无法描绘,也等不到它们来临……只知道它们简单而微小,比圣徒发下的宏愿更容易实现。我不奢求富足美满的世界,不奢求人人都能被平等对待,远离苦难,衣食无忧。可他们应该拥有自由。他们应该亲手主宰命运,知晓长夜艰辛,懂得是非黑白和生命的价值,自由地爱、恨、生、死,自由地选择历史的岔路,自由地决定是否要将生命捐献给他们真正的梦想……这就是我的梦。这就是我梦着,期望着……和此刻我身上正在经历的未来。
爱丝璀德仰起头。暮色在她头顶上闭合,一道黑铁的门扉。
“你不明白啊,云缇亚……”她呢喃,“你根本不明白……”
几个士兵齐齐瞥向她。他们只当她是呓语,却好奇这个盲眼女人从夜空中看见了什么。那儿什么都没有。天穹吊挂在他们视线尽头,尚未褪尽的红光折射出亿万里之遥的人间火海,除此别无一物,不见星辰,更没有陨痕划过。
海因里希尽最快的速度赶到时,牢门敞开着,狱卒趴在地上缩成一团。
“谁把火盆放进去的?”典狱长轻声说。连勃然大怒的力量都舍弃他了。
“是……是收尸人,那个没胳膊的收尸人!”狱卒的咽喉像提前套上绞索,说话近似呻-吟,“我以为他是个废物,放松了警惕,等……等回过神……”
医师蹲下,查看那具面目全非的躯体。
“他还活着。”
海因里希一阵眩晕。
“但和死没两样。他先是亲吻了烙铁头,然后把它吞下去,因为牙垫的缘故吞不了太深,让狱卒及时发现拽了出来。”医师翻过囚犯的脸,假如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他还活着,永远无法开口发声,甚至可能想过死不成,干脆连嘴唇一起毁掉,您就算会读唇语,也再得不到任何信息。”
“这个人,”他重复,“对您毫无价值了。”
海因里希退后两步,脊梁狠狠撞上牢房外的石壁。火炬就悬在离额角两吋的地方,摇晃不休。太亮。胸口一小片被撕裂的阴影尖喊。为什么这么亮?
“……我没有低估他……而是高估了我自己。”
喘息绵延不绝地压上来。
“在我的火铳射中他脑袋那一瞬,他就已经死了!他是个死人!而我竟想用他的性命与之交易!……我竟然在和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战斗!!”
海因里希猛地拔剑。霎时间,意识从他身体里抽离,仿佛脱鞘的利刃。有东西撼击心壁,发出巨大轰响。
他倒下去。火光旋转,耀如昼午。
******
你笑了?……将来某日
你将明白,一切的原因
你感触良多,又一无所知
而我不再体会,却已看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为什么我连个过渡章节都写这么长啊悲从中来!
下章是狗血,滔天的狗血……请做好心理准备
☆、Ⅲ 蹈火(8)
萧恩径直往前走。石砖地面冰冷的叩击声让他有一种循环无止尽的错觉。他目不斜视。火炬血斑似的光晕掷到他脚下,被他的影子抹入黑暗。
门就在前面,但抵达它,需要经过一条长而又长的罅缝。十几年来他都在这条缝上行走,从未偏离,从未间断。那时候他双臂齐全,轻易挥舞一人高的巨剑,杀敌如刈麦割草,不知撤退,不懂何谓恐惧。边疆领的伯爵用小女儿和骑士的银马刺,才把他留在家族中。妻子温柔羞涩,相貌却不算美,而且常常缄默寡语。这没什么。他喜欢她。
恐惧就是从那一天起悄悄播种在了他心里。
他更加英勇地战斗,然而卖命和本能的厮杀大有区别。天生的战士灵魂逐渐衰萎下去,由铠甲层层包裹。与其说更珍视得来不易的一切,不如说野兽开始被驯服。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偶尔想起妻子极其珍稀的笑容,仍旧甘之如饴。
直到某日他带着一身鲜血凯旋,发现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躺在床上。
那人是他托病缺阵的下属,边地小贵族的儿子,他最得力的副手和最好的朋友。
他早已忘了自己那瞬间的反应。事隔多年,震惊和愤怒再也没来侵扰过他,但在那个瞬间,它们唤醒了驯顺的野兽,整座城堡都听得见它的咆哮。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两具尸体,和自己激斗中被斩落的手臂。这条断肢似乎带走了他一生中全部的疼痛,哪怕三天后,他挨了五百鞭,钉在尖桩上等死,也依然面无表情。难以捱过的并不是痛苦。
而是虚无。
当他以为自己快要向黑暗屈膝时,一名身穿锃亮甲胄、额上有金紫交镶印记的男子走过来,吩咐解下他,给他水喝。从旁人的眼神他认出那是位武圣徒。
“你想活吗?”
太阳像被吞噬了,只剩一道昏朦的黑边。
“你没有活下去的理由,我给你。”那人说。“你将重新站起来战斗。不为我,不为任何人,只为了你与生俱来的本性。我给你一席之地,让你被需要,并且照你真正的渴望而杀戮。”
十几年来他们都信守着这个誓约。他带着烙印走入阴影,或者说,阴影带着沉默走入他,占据他的身躯。他杀死“我主”的每一个敌人,而这真的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失去它们他则一无所有。若非十几年后那场叛乱,誓约还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二者共同的末日。
“这样的人是不可击溃的,他经历濒死而重生,将抛弃一切、认清一切;他会明白冲动的幼稚,不再相信爱情、友情与单纯可笑的忠诚,不再相信荣誉与年少梦幻,也不再惧怕背叛。他一辈子都将醒着,永远睁着双眼……”
永不做梦,永不颤抖,永不腐蚀。
你诞生于虚无,终将回返虚无之中。
然而他记得,仅仅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记得,恐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他显现出真实的面容,当他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踩着漫长的裂缝,站在走廊尽头的卧室前,他听见妻子说话声细碎如絮,说她的命运何等凄惨,说她何等妒忌美貌的姐姐们能与王公贵爵联姻,她却要作为绳索拴住一匹下贱的马。那时他终于目睹了恐惧,很久以前就已经种下的恐惧:它彻底饱满、成熟,像一颗爆裂出壳的沉甸甸的果实。
……走廊到了尽头。
一如彼时。
门口的士兵让开。萧恩跨进去,迎面森然一排弩箭。
阿玛刻坐在狮皮靠椅上,完好的那只手托着腮。参谋和两个亲卫分别侍立她左右。
“我该惊喜吗,老战友?……或是感谢慈悲的主父令你我重逢?”
萧恩直面她,让她瞧清自己的脸。
“云缇亚但凡还有一丁点儿良心,就应该警告你赶紧销声匿迹,滚出我视线和能力所及的范围,越远越好。”她转动手指,寓意统帅权威的图章戒指抹过一条光弧。“你太健忘了,萧恩,竟明目张胆放言要来见我!是谁甘当贝鲁恒的走狗和刽子手?是谁算计了珀萨,抓他回去受死?我没有忘记。即便是在梦里,我也一刻不曾忘记!”
“你若以为我来是为了忏悔和跪求饶恕,只能说你的脑子半点也没长进过,阿玛刻。”
北地女人笑了。一堆锋利的碎冰。
“激怒我,并不能带给你一个干净利索的下场。尽情奚落吧。你的死将比我们今天的对话漫长十倍。”
“奚落?事实而已。”他没兴趣讥讽她,也无意怜悯。“你不单蠢笨,还是个瞎子,是非颠倒,黑白不分。口口声声复仇,却认不清凶手的模样,只会作践唯一还把你放在心上的人。手染珀萨鲜血的元凶就藏在你脚边的黑影里冷笑,你倒情愿让他当成取悦玩乐的道具。你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谁?”
阿玛刻微怔。
“是贝鲁恒杀了珀萨,用最凄惨的死法来回报他忠心耿耿的功臣!现在他死得连一块骨头都不剩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要止步于诅咒一个已经得到报应、在地狱哀号的恶灵,而放过我活着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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