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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因为她才是我用来狩猎你的诱饵。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应景更新~




☆、Ⅲ 蹈火(3)

  穿过昏暗的长廊回到居室,第一件事就是摘掉帽子。大氅倒是老早就脱下挂在臂弯上了。按说秋天已过去一半,却仍闷热得慌。海因里希靠着门,只觉全身大汗淋漓。他不能脱剩下的衣服,至少不是现在。门对面竖着一块立镜,是那该死的矮个子医师摆在那儿的,一旦在这里宽衣解带,就得被迫直视自己令人作呕的身体。
  多久了?所有的变化好像才发生在上一刻钟,但接受它们的过程比石头风化还漫长。最初是一颗颗小疹子,从下-身蔓延到四肢前额,没几天又好了,然后迅速地复发转变为脓疮。高烧,脱发,耳鸣,失去味觉。皮肤几乎是亲眼见着由白皙一点点转向灰暗,并且溃烂。不该这么快的。他听说过这病,以前许多耽于猎艳的贵族老爷染上了都跟没事一般,过个三五年才渐渐地不成人形。这不正常。
  “您的情况有点特别,”“铜锈”维狄格瑞士,他的医师,慢吞吞解释说,“那个茹丹刺客下的毒……很复杂。啊您别发火,我的确没撒谎,‘大部分拔了出来,短时间内不会危及生命’……不过后劲是没办法的。我算弄明白了,毒药成分里我辨认不出的那几种,作用大概就是破坏身体机能吧。”
  班珂。那条吃里扒外还反咬他一口的狗。这一口咬得太狠,相比之下他对那家伙的处置简直不能更仁慈。
  所幸瘟疫来得正巧,让他可以堂堂正正托病。连伊叙拉都被放倒了,他只要裹严实一些,也不会招人生疑。他再没和阿玛刻同过床,对于他的异状她概不关心;而唯一见证了那次幽会的、他的小侍从,早就不明不白地暴毙,和死在瘟疫里的人一起烧了个干净。可惜了。他本想栽培那孩子的。
  头疼得厉害。见鬼。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疮口才愈合又糜烂流脓,但这还不算十分痛苦;真正的痛苦来自身体内部,每一个无法从外表察觉其恶化的器官。眼睛、鼻腔、手指尖、肌肉、关节、直至骨髓深处,痛起来像个活色生香的噩梦,入夜以后尤甚。他不肯喝罂粟乳浆,贝鲁恒最后那段时间对这玩意儿的依赖,给他印象太深。“接下来还会怎样?”他问医师。他们都很清楚,没有几个“接下来”了。
  “我不确定。……失明?偏瘫?心脏突然停止跳动?脑子烧坏变得呆傻?都说不准……您要知道,这病之所以麻烦,是因为它差不多集中了所有疾病的苦楚。帝国那边的人管它叫‘万象之症’。”
  真讽刺。他从不信万灵药什么的瞎吹,但万象之症反倒确确实实存在。医师给出药方,很简单:水银、砒霜、蟾酥,清一色全是剧毒。当着典狱长的面,这矮胖秃顶的老头展开一系列复杂操作,稀释蒸馏升炼萃取,终于鼓捣成一小瓶药膏,再三叮嘱仅限外用。海因里希相当怀疑是否真如他所说“最大程度地去除了毒性”,不过结果横竖只有一个,饮鸩止渴总比干枯而死要好受些。
  热水倒进浴桶,蒸汽弥漫。也好,瞧不见镜子里那张脸。
  他原本就嫌弃自己过于阴柔的脸,只是它经常会让他的敌人报以轻视,平日里这才勉强修饰一下。现在它半点用处也没有,除了令他恶心。
  “达姬雅娜……”自语似地,他轻唤。
  那个用最决绝的方式向他复仇的女人。那个将魔鬼引渡给他的女人。
  而他竟一度以为自己爱过她。
  浴室外头传来敲门声。“谁?”海因里希顿时警觉,问。
  他很快松了口气。只有“铜锈”能直接进入他的房间。
  “阿玛刻将军已经脱离危险了,”医师在门外说,“但伤得很重,失血太多,而且……以后再也没法战斗了吧。”
  都那样了还能活下来,不愧是北地蛮族出身,果然顽强。“刺客呢?她的人没把他怎么样吧?”
  “本来是往死里揍的,得知将军还活着,下手温柔多了——您好像更关心他一些。”
  海因里希笑了笑。“那人非常重要,必须由我亲自审问。你过去包扎一下,别让他们再动他。”
  “请您好好休息,不要太操劳。这次暗杀事件应该惊动了宗座,会有专人来处理的。唉,别怪我多嘴,这仅仅是一个医者微末的建议。”
  你懂什么。
  海因里希看着半浸在水里的裸-露肌肤。指甲挑出一丁点药膏,擦在疮口上,突然衍开的刺痛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各种思想在昏沉的脑子里纷乱如麻,唯有一条坚定而清晰。绝不能把那人交给教皇。绝对不行。
  那人无法减轻他的痛苦,但可以提供一切他所渴望之物。
  一切,即使不包括生命。
  
  狱卒来过一趟,没开牢门,而是隔着铁栅栏扔下一块掷地有声的面包,走时顺手将火把插在墙上。云缇亚短暂地合了一下眼睛。权当测试,如果再睁眼只看见一片黑暗,就说明自己已陷入昏厥中。
  火把还在那里,光线暗红,像是影子撕裂凝成的血痂。
  背后的鞭伤早已麻木了。医师替他裹了绷带。他长得矮小和善,戴一副绿油油的旧铜丝眼镜,只是手上有股血腥味。云缇亚并不奇怪自己受到的待遇,堂堂圣裁军统帅在亲卫队簇拥下遭人截杀,那些士兵必然脱不了失职之罪。不过后来他们神色多少缓和了些,他知道这寓示的含义。
  又有脚步声。
  他希望是自己最想见到的那个人。
  “我们大概是第二次……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云缇亚·塞黑莱特。”
  茹丹人抬起眼睑,旋即转开目光。
  “恭喜你做回老本行。”他冷冷地说。
  海因里希若无其事,径直开锁进来,找了处干净的草堆坐下。他仍然穿戴着厚袍宽帽和皮手套,没带随从,倒也完全不需要担心被铁链拴在墙角的俘虏会有什么危险举动。“好歹咱们当初都一块儿在叛军里干过,阔别两三年,你又投入另一支叛军旗下,我却毫不知情。有点过分哦。”
  云缇亚从鼻孔里笑了一声。
  “传单你写的?文采不错。为造成叛军在城中遍布内应的假象,特意从高处向四面八方散发,而且每写一份都换了一种不同的字迹——阿玛刻告诉我你的笔能玩弄数千种花样。呵,煞费苦心,骗骗那些听风就是雨的愚民足够了。”典狱长拿起另一张纸条,“这是你衣袋夹缝里的,上面写着持有人可以凭借它到叛军占领的任一据点取得必需的军用物资,落款……‘反抗军总指挥帕林’,旁边有戳记。帕林……你新的效忠对象叫这名字啊。”
  不出意料。这东西是和帕林早就商量好的小把戏,只能用一次,在他带走床弩后便废止,此后再有人拿它来提货,实际上是给反抗军传递信号,表示刺客已落入敌人手中。云缇亚默然,无论对方如何措辞,他充耳不闻。
  “很失望吧,宗座到现在还没来提审你。”
  镣铐锁住的手握紧了,然而很快松开。
  海因里希见缝插针地微笑起来。
  “八岁那年,你杀了自己的母亲,被打上烙印判处死刑,当时还只是武圣徒的宗座在绞架底下救了你一命。”他改用茹丹语,极其标准流利,云缇亚才想起他曾是吉耶梅茨的得力干将,“你以为把烙印烧毁就能抹去吗?我调出了那次的卷宗,清清楚楚。同一批处死的五十二个人,罪行最重的是个偷了主教银餐盘的贼,谁手上都没沾过人命,但宗座唯独保下了你。”
  “我听不懂你的话。”
  “这个是否会让你觉得好懂些?”
  云缇亚猛地站起身——如果他可以的话。
  不足三呎长的两条铁链限制着他的双手,脚上还套了条横枷,若非如此他早已夺走了海因里希特意凑到他跟前的东西。那是一封信。不但古旧发黄,还撕得粉碎,却又被精心粘合拼凑完整,信上的茹丹文字清楚无遗。他认识那笔迹。尽管那些字迹淡得像在一条被遗忘的河川中浸泡多年,他仍然依靠一种本能的回忆认出了它们。
  是母亲的字。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永远爱你的……塞黑莱特’……”
  海因里希念出声。
  他的脸为阴影覆盖,云缇亚可以肯定它绽露着看不见的狡诈笑容。
  “这怎么会落到你手上?”
  不,真正的问题应该是,“他怎么会让它落到你手上?”
  ……但他什么也没问。
  “茹丹没有第二个名叫塞黑莱特的大妃,更不会有第二个塞黑莱特皈依西方的至高主父,用纯白明净之‘光’为她的儿子命名。十七年前那位武圣徒,是不是非常后悔自己来得太迟呢?心爱的女人遇害,无论凶手是谁都该痛恨入骨欲除之后快吧?救你,与其说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不如说——崇高神圣、德行无瑕的教皇,原来也放不下自己的私生子啊。”
  云缇亚陡然哈哈大笑。要不是笑得牵动背上的伤口,他简直无法自抑。“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我身上的西方血统?我头发、皮肤的颜色,我的相貌,谁还瞧不出这么显著的特征?我是黑夜大君的血裔、纯种的茹丹人,只有瞎子才会怀疑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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