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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司马宣王)


  “快看!”
  莫勒应声张望。“那旗帜……”
  黑底,中间一顶牛角盔由鲜红烈火环伺。云缇亚从岗哨士兵的窥镜里瞧得分明。第六军军旗。旗杆顶端插了金色团簇羽毛,标明是帅帜。阿玛刻要出战了!她的主军营在外城东郊,此刻似乎正赶去召集部众,随行只有几十骑,看服色都是亲卫。命运之线斩断的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机会绝无仅有,不能让她走出内城!
  “赶紧换上死人的头盔和胸甲,别让人发现。这是最后了,莫勒。干完最后的任务,我们一辈子也算做成了一件事,无论生死都没理由遗憾。”
  你并不害怕,对吗?成功已经有一半握在我们手中。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成功呢?
  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成功呢?
  云缇亚再次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武器。他的声音干净利索,像刚从伤口里拔-出来的刀。“帮助我,”不是请求,是命令,“杀了阿玛刻。”
  
  “你应该清楚,她恨你。”
  “这两年她提得最多的是你,最希望见到的也是你。你的名字可以瞬间激怒她,也能瞬间让她从狂暴中平复。她活下去的动力只在于你。如果说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切都因为你。”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并且,用这全部的想念来恨你。”
  
  是她。真切无疑,绝非替身。
  她的马披着锁子甲,而她自己只穿镶铆钉的革甲,仅在要害部位覆盖铁鳞。他知道她不喜欢太笨重的装束。腰刀,双刃战斧,一肘长的硬木圆盾,全是他熟悉的。她唯独没戴头盔,任那玩意儿挂在马鞍前桥一步一晃,袒露出她编成细辫的的栗色直发——以及那张北地女战士的脸。
  前额和两颊涂着的蓝色印记,几乎抹去了她的表情。
  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从她脸上看穿她心中所想,是很容易的事。
  [但他从未成功过]
  袖口慢慢吐出箭簇,遥指她毫无防备的侧脑。
  他停顿了一瞬间。
  “天气可真热……”参谋用书本扇着脸抱怨。和统帅相反,他把自己彻底塞进了一只铁罐头,一百二十磅的加厚板金铠压得坐骑步履蹒跚,后面两个侍从不得不紧跟着提防他摔下。要不是就快闷死,全罩式头盔他一条缝都不想拉开。“我说怎么没半丝风?……哎,哎,那是——”
  风声。
  阿玛刻骤然抬头。微小,却异常尖锐的风声。“啪”地一响,在掌旗士兵惊愕的目光下,杆顶的金羽饰笔直坠落,一同落地的还有个硬物,弹得老远,像是颗石子。
  “谁?!”
  部队像被那石子敲破的水面一样震动起来。哥珊再顽劣的孩童也不敢拿圣裁军开玩笑。石头飞来的方向很明显,阿玛刻蹙眉回望,一座废旧宅邸二楼的露台上,有人伫立着凝视她。
  全无避忌。全无伪装。
  他的脸正对阳光,除了疤痕,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
  明冽如刀尖的双眉松开了。
  [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时刻与你重逢]
  “刺客?”参谋讶然。他十分困惑。这根本就不是暗杀,而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哪个刺客会愚蠢狂妄到这种地步!“准备弩箭……”
  阿玛刻伸手示意他闭嘴。
  她维持着这个手势,阻止属下抽出武器。然后她捧起牛角盔戴上。
  唇角绽出笑容,于是那些斑驳面纹仿佛也褪去了狰狞的意味。
  有一道能吞噬所有回忆的裂缝横亘于他们中间。
  “云缇亚。”
  嘴唇张了张。这是呼唤,但它轻得近似耳语。
  两个死去的人在灰雾之河彼端相互问候时,多半也是用这样的声音。
  马往前跨了一步,锁子甲铿锵作响。
  “云缇亚!”
  现在这声音是一根弓弦,在虚空的咽喉上紧紧绞着。
  阿玛刻蓦地大笑。她胸膛剧烈起伏,整个身躯抖动得非常厉害,然而竟未发出任何笑声。马蹄再次叩击地面,那道裂缝拓得更宽了,似乎连她的笑声也一同吞没,只给她留下一口灼热的灰烬作为呼吸。
  
  “云缇亚——!!!”
  
  从彼此的相视到这一刻,不过心脏跳动几下的时间,却足够云缇亚应对。眼看阿玛刻鞭马疾驰而来,他攀住房檐,一蹬露台护栏翻上屋顶。阿玛刻没有重铠拖累,同样矫捷,不等战马冲到露台前就跃离马背,紧追其后。“放箭!”只听参谋在底下大叫,“快放箭!”
  大概谁也想不到统帅会一个人冲上去,亲卫队手忙脚乱,待弩箭上了膛端起来,屋顶两人已经陷入贴身搏斗。圆盾狠狠撞击长刀,尽管是女性,她的蛮力一旦爆发更胜过他。电击般的刺麻传到握刀的指节,云缇亚谨慎地采取防守,避免被她撞开。万一拉开了距离,致命的除了她的冲锋,还有屋下一排虎视眈眈的箭矢。
  腰刀宽阔厚重,几番抢攻却突破不了防线。她扔掉它,抽出背后的双刃斧。
  她在吼叫。他什么也听不懂。
  很久以前他就无法懂得阿玛刻了。
  飓风嘶声咆哮,以她为中心轮转,渴望杀戮的猛兽磨尖爪牙在她身上醒来。长刀再怎么反击,也只能给那盾牌增添丝丝细痕,火花反令她的舞步跳得愈加酣畅。北地女儿的死亡之舞,只跳给两种男人。一生挚爱,一生血仇。
  云缇亚揪准空隙,飞踢一脚。阿玛刻抬盾接下。她知道他靴底暗藏利刃。
  木盾碎了。
  沿着一条又一条刀痕,它四分五裂,恰好让她腾出手来抓握靠双臂才能完全抡开的战斧。攻势更猛,将茹丹人听到的参谋叫嚷声劈得支离断续:“快绕……后方……狙杀……”
  心中默数。一,二,三。第三,与第四根房梁之间。
  云缇亚后跃。
  阿玛刻乘势猛冲,脚步忽地一挫。是他事先就铺好的陷阱。她在行将踏空的一刹那反应过来,稳住身姿。
  ——是了。趁现在!
  两支标枪般粗细的钢箭破空射来,尖啸着贯穿她。由于她身形倾斜,这两箭都落在下肢,一支命中左大腿,一支自后穿透她右边膝窝。与此同时,云缇亚的长刀也贯穿了她的身躯。
  风声戛然喑哑,仿佛它怒吼的喉咙被一刀削断。
  阿玛刻缓缓抬起头。她依然在笑,这笑容扭曲无比,却不是因为痛苦。
  也许从怨毒的火种在她心底点燃那一天起,痛苦就永远告别了她。
  二指宽的刀身紧咬在她两根肋骨间。她抓住长刀根端,用来自肉体的巨大阻力钳制着云缇亚的武器,另一只手则挥动战斧。
  迅疾如电。
  云缇亚左手掣出第二柄刀。
  ——他不懂阿玛刻。但他了解她。
  ——这世上再没有别人像他一样了解她。
  刀锋朝上,正贴着她向他张开的手臂。他按住跪倒的阿玛刻,像要把她拥入怀中,左手的短刀却借一提之力分割她腋下薄薄一层革甲、她的关节、她的血肉。
  战斧和她的整只胳膊滚过屋檐,掉了下去。
  云缇亚松开手,转身从人少的地方跳下屋顶。当他着地时,看见阿玛刻撞垮二楼露台的护栏砰然摔落,肋间还嵌着他那把长刀。血像一个终于挣脱她躯体的幽影,凶残而恣肆地蔓延。
  “抓住他!……杀了他!”
  不再投鼠忌器的亲卫蜂拥而上。云缇亚袖箭连发,干掉三个率先持弩瞄准他的士兵,突破一条通路,可仍有几支箭擦伤了他。他不指望逃脱,人怎么也没法比骏马更快。倒是莫勒还在那座瞭望塔上,能帮他多引开一些兵力,也是好的。
  街道的拐口被一列塔盾封住了。长矛步兵。第六军仅有的精锐。
  “啊……这不是单枪匹马闯过永昼宫的勇者吗?”某个微笑的声音。
  有些熟悉,云缇亚一时想不起是谁。
  追兵转瞬即至,堵死他的退路。说话的那人骑在马上,慢悠悠踱出来。他穿一件从肩头罩到脚的大氅,戴着手套,见到云缇亚,致意似地把象征审判局官员的宽檐帽向上掀了掀。
  海因里希。
  他的头发原来喜欢束起,现在却任它披散下垂,遮挡大半张脸庞,令剩下的半张愈显消瘦。
  “真是久违了。”
  云缇亚暗暗转动左侧袖管里的机括。空的。他原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了无负担。但此时,他后悔为什么刚才没留下一支袖箭。
  唯一有用的武器是短刀,被他悄然交到右手。
  士兵推搡着一个魁梧的汉子过来。即使那人被堵住嘴,打得鼻青脸肿,他也一眼认出了莫勒。目光短暂地交会,他明白莫勒要对他说的一切。短刀脱手而出,像条黑蛇,精准地钻进莫勒头颅。
  海因里希一怔,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在他的大笑声中,亲卫队迅速按倒手无寸铁、失去反抗能力的刺客,数十支长枪的枪杆将其牢牢叉在地上。
  “你自己呢?……你是成全了同伴,可自己要怎么办啊……”
  他催马靠近了些,云缇亚得以从底下看清楚了那张脸。苍白枯槁,先前酷似美貌妇人的面孔零星散布着一个个疮疡,像爬山虎在古壁上开的花。知道吗?他用只有这个茹丹人能看懂的唇语说。我得好好感谢阿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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