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什么。”我纳罕地瞧了他眼。
学宫中人早得了信候在棂星门下,立在前头的是个深衣老者,须发皆白,举止间一派飘然超卓,朝我拱手道:“昨日英招帝君托了口信,道东华帝君府中的小公子来此进学,我等恭候多时了。”
肥球在外人面前向来拿乖捏巧,一蹬腿从我怀中滑了出来,向老者作了一揖:“见过先生。”
老者连连摆手,恭顺道:“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乃云祖与东华君上的亲传弟子,小仙哪受得起这一礼来?”
对方这般作态却叫我皱了一皱眉,道:“既是在此读书,为人弟子者当克己守礼,这礼自是受得的。”心道,这都受不得,以后哪还能管教得住个小混账?不禁暗自懊悔,早知就掩了身份送这肥球过来,现在为时已晚,只盼着肥球懂点事不要借着我和东华的名头,惹是生非。
又是番寒暄后,老者提议道,带我与肥球逛一逛学塾,见一见各个师父们。看了看日头,离开宴还有些时辰,便欣然应允。一路看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英招果真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人物。学塾分一十八间,从天文地理至命理演算,从天工技艺至乐理诗书,样样俱全,且不尽如此,在后头宽敞之处更建了个偌大的演武场。场上风起云涌,老者道,里面都是真刀真枪动着的。
我问:“在这里教学师父都是何人?”
回曰:“皆是四海八荒之中的顶尖人物,譬如天工斋的师父就是鬼斧神工——叶卿。”英招的本事确实不小,连叶卿也请来了。
看肥球对演武场兴趣盎然,我顺着他意指了那处问道:“那这里呢?”
“这个……”老者顺了顺胡须:“旧任教席兵刃之术的东岳帝君将将调遣去了别处,英招君道是来了个新师父,今日便要过来。不过今日是上巳节,恐要晚些时候才能见得。”
我点了点头,肥球嚷着要去四处瞧瞧,而我走得又有些乏了,便让近秋带着他,跟老者四处逛逛。
近秋走时回头望了我好几眼,下了下决心,垂着眼闷闷道:“你自己小心。”
诧异地看了他眼,我嗯了声,他又望了我眼,才转身离去。若有所地地看着他的背影,我摇摇头,在演武场外的一株菩提下,扇着袖子合目乘凉。这一眯,就不小心眯着了。好久,耳边像隔了好远般传来空空洞洞的说话声:
“君上怎地这个时辰过来了?”是先头那老者的。
“他们可来了?”这是个陌生声音。
“一早便来了,小仙已接应过了。”
“可定了学些什么?”那个陌生声音继续问道。
“看小公子的意向,似是想对武艺卓有兴趣。”
尔后谈话低如浮云般浅浅散了开,渐行远去了。
半梦半醒里想着,那个君上莫不是英招?眼皮子实在沉得紧,头一偏又要睡过去,可稍后却怎么也睡不踏实了,总觉得有道目光扎在自己身上,盯得我差点梦魇住了。莫不是英招发现了自己?
猛地挑了眼,风清云朗,眼前不见一丝人影。捶了捶酸痛的后颈,掐指算了算,想着要将肥球寻回来赶去赴宴了。起身转过菩提,远见者那深衣老者伴着个高挑人影立在演武场边说着什么。不多久,老者施了一礼,径自走开了。
想起先前那番对话,猜度余下那人应是英招无虞,左右是送人来他的学塾进学,于情于理都该去打个招呼。我理了理衣裳,酌了酌词,道:“久仰英招君之名,今日得见,果不负盛名。”其实我并不擅长拿捏神族的寒暄之词,每每说来,七绕八拐得直叫我舌头打结。
那高冠华服之人背对着我动也不动,我腹诽不知是这英招耳力不够好,还是想摆一摆他辅政帝君的架子,又一字不落地重复了遍。那人才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子,神情清寡:“你喊我什么?”
“……”我脑袋轰地一声,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久,我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意:“抱歉,一时眼拙,错将摄政王殿下你认作这学塾的主人英招君了。”
他将我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遍,微微叠起眉心又是想了想,道:“你是……那日在天街的那人?”
我愣了一愣,狐疑地看了看,摸不准他到底是否真失忆,试探道:“殿下记性颇好,我是当日那个肥球的……娘亲。”
他冷冷清清地望了我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作势便要离开。
“等等。”鬼使神差地我喊住了他,喊了后顶着冷厉如同刀片似的眼神又不知说些什么,讪讪道:“没,没什么。”没想到,涅槃重生不仅能将一个人的记忆全数抹去,更将他的气质性格彻底变了个样。以前的秦卷别扭归别扭,却是平易近人;现在的秦卷,冷漠得让人光是看一眼,都似要被他身上寒气所刺伤。
“殿下!”这回喊的人不是我了,老者奔来见着我,又是一愣:“云、云祖?”忙道:“小、小公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来了第一天就能惹出麻烦来,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我默默饮泪。
老者话垫在舌头下,两厢为难地看了我和秦卷一眼:“他……把钟樱公主给打了……”
正文43祖宗,联姻了
“啊?”我没听明白,追问了句:“不应该是钟樱把他给揍了么?”
肥球虽得东华真传,但毕竟相差了数万年的岁数和修为在那,真动起手来,他也只有被钟樱煮了的份。
我护短之意太过明显,秦卷冷冷地睇我一眼
“也,也不是。”老者擦了把额头冷汗:“是小公子身边的侍者……动的手。”
这就更离奇了,近秋不过是个凡人啊,哪会是魔族大长公主的对手?
到达现场时,眼前的一切离老者所说□不离十,钟樱是伤着了。可蜷缩在地上的近秋,情形更为凄惨,身上伤口深可见骨,凡人躯体承受不住魔气侵蚀,已呈腐烂萎缩状。他身旁,躺着柄异常眼熟的匕首,正是清晨我从肥球那里没收去的。那时没注意,现在留神看了看,匕首上灵气灼灼、金光冽冽,是个尤为适合对付魔族的稀罕神物,八成是肥球从东华的库房里顺来的。
捂着胳膊的钟樱恍惚地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看着近秋,似是被吓得不轻。秦卷快步过去,蹲□将她揽入怀中,她一个颤抖醒过神,伏在秦卷肩头哽咽道:“皇叔他要杀我!”
绞着手在旁的肥球即时跳出来大声道:“是你找茬在先,近秋是为了护我才与你动的手!你可瞧明白了,近秋是个凡人,怎会伤到你?明明是你自己错手反伤了自己。”
心知他这番话里多少掺了水分,但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我弯腰沉默地替近秋止了止伤势,钟樱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而他却险些丧了命。
秦卷低语抚慰了钟樱几句,抬起头时却换了副森森寒煞之色,一记冷眼杀向老者。
那一眼杀伤力颇大,吓得老神仙膝盖抖了抖,汗涔涔道:“小、小仙当时并未在场,远远听得小公子的叫喊声,过来时已是眼下这情状了。”
我轻飘淡写道:“小孩子家打打闹闹,殿下这般严词厉色未免太过了吧?”瞥了眼愤愤不平的肥球:“回头领回去各自管教便是了。”言下之意是,无论肥球还是近秋皆是我神族这边的人,还轮不到你个魔族来教训他。
秦卷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我挺了挺脊梁,毫不退让。突然,他指了指肥球,淡着眉眼问道:“择了哪一门学艺?”
在场的都是一愣,学塾的管事小心着道:“小公子刚刚入了武艺、演算两门学问。”
秦卷拢手道了个“很好。”
我心中顿生不详,果见这位魔族的摄政王殿下对着瞪大眼的我与肥球,勾起缕冷笑:“如今,我是你的师长,管教你便是分内之事了。”
肥球傻傻看着明显没怀好意的秦卷,抖啊抖得退两步,又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师父,你快告诉阿烨这是在做梦!”
原来,英招新请的教授武艺的先生真的是秦卷……
任肥球怎生哭闹,但学塾的规矩便是如此,入了哪门课程便是哪门的弟子,木已成舟。唯一的念头,也就是回去给肥球多烧柱香,愿他在秦卷手上能多熬些时辰;再者,伤药怕是要多预备些了。
毕竟人现在秦卷手上,我敛了好一会气,过去低声下气地对秦卷道:“以后烦请殿下多照应小徒了。”
秦卷面无表情的脸上,忽地朝我露了个微不可见的笑,道:“那是,自然。”
我和肥球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肥球绝望地捂住脸,直道“没活头了”。
闹剧过后,催请我和秦卷的仙侍同时到了,将近秋托付在了学塾中。我匆匆携了肥球上了云辇,下了车,发现秦卷的青玉车与我们同时到达了。干笑着打了个招呼,寒暄谦让了番,与他一前一后进了殿,自是招了不少火辣辣的眼光聚焦了过来。
顶着那些别有深意的眼神,我急急拖着肥球到了早就坐在上座的东华身边。落了做,才吐出口长长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