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歪在金座上,转着酒杯:“来迟了。”
在肥球期期艾艾的眼神里,我违心道:“出了点……小意外。”
“还是去了典仪宫?”显见的,刚才我与秦卷同时进殿的一幕也落入他眼中。
我沉痛道:“没有,但是祸从天上来。”
此后,开了宴,起了歌舞,我与东华未再有多交谈。
“师父。”老老实实坐了半场的肥球将我的衣袖拉了拉。
聚精会神地偷听底下小仙们八卦的我,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有人在偷看你。”肥球忠心耿耿地提醒道。
“习惯了。”有祖宗这个名头在前,各色各样的眼神我早已司空见惯。
肥球道:“是那个招人厌的魔族……”
一股凉意嗖地蹿上了我的脊梁骨,筷子叮地声掉在盘中,朝魔族那边望去,秦卷揽袖亲昵地与钟樱布着菜,哪有看我。
瞪了眼肥球,肥球委屈道:“师父,真的,他一直在看你。用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眼神……”
我摸了摸他脑袋,心虚道:“即便要看,恐怕也是在看着你,想着该如何与你秋后算账。”
肥球的小脸刷的苍白了。
此番魔族来,为的就是来商议联姻和亲一事。神魔两族打了这些年的仗,双方也乏了。此次,就是两族合计后打算将魔族的大长公主钟樱嫁上九重天,以钟樱的身份,放眼整个九重天,也只有现任天帝游奕匹配得了。故而宴上不免谈及此事,两方皆是藉此机会存了个试探的意思,探来探去,渐渐也求同存异,彼此都满意了这桩婚事。
宴到尾声,代游奕出席的英招,一扬手,席间安静了下来。英招这一开口,便是要将婚事定下来的兆头了。我俯身给肥球擦着油腻腻的嘴巴,安抚道他那个魔族师父便再凶狠残酷,断不会将他吃了去。
“我不嫁!”钟樱突然站起身来,挑起双眸,气势夺人:“我不要嫁给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神魔一片哗然,这又是闹得哪一出?钟樱的话委实太不客气,在座的几位真皇上仙脸色极为难看,隐隐就要发作,英招不看钟樱,径直将目光刺向默默饮酒的秦卷。秦卷垂眸呷了口酒,不责问钟樱的失礼,反倒淡淡问道:“那你想嫁与谁?”
“他!”钟樱纤纤玉指遥遥一指,指的竟是我们这里。
我一惊,脱口而出道:“我不要娶你!”
“……”
钟樱咬着朱唇,双颊微红,气急败坏道:“是、是东华上神!”
“我不娶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东华眼皮子都没抬,轻轻巧巧回了句。
当着众人面连遭了两回拒绝的钟樱噎住了,上是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场面尴尬异常。
英招不愧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肱骨之臣,山不动水不动地从容圆了场去,只道此事再议再议。钟鼓齐鸣,俨然又复成太平盛世之景。
散了宴后,我忧心忡忡地对东华道:“你当真不娶那个长公主?”
侧耳听着肥球碎碎念的东华眉眼垂了垂,而后淡声道:“你莫非要劝我娶她?”
我叹了口气,道:“哪有。这钟樱脸面生得确实不错,艳比花娇,不负她魔族第一美人的称号。只是这性格泼辣厉害,与你怕是处不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没想过你娶妻会是个什么样子,你说你喜好什么样的美人?”
东华沉默地向前走了半天,我心惊胆战地问:“难道你喜好的是钟樱那样的?!”
远远地飘来了句:“要娶也应是神族第一美人。”
呆立在原地,我本就是插科打诨凑个趣,孰想他真回了话。神族第一美人?我费神地想,近年来是哪家神女担着这个名头,以我和东华三万年的交情,要不要去给他保个媒?
再抬眼时,唬得我一跳,眼前人不知何时从东华变成了冷漠疏离的秦卷,我退了一步,讪讪要开口,哪料他凉凉瞅了我眼,走了。眼圈红红的钟樱跟了过去,不忘回头狠狠剜了我一眼。
最后一个出殿的是英招,他唤道:“云祖,请留步。”
头一回和这个辅政帝君打交道,我有些忐忑,听他的话后我就忐忑了。他请我回昭阳殿,谈及的是神魔两族联姻一事。称病在宴上未露面的游奕此刻好端端地坐在后殿里,看我来了,苦笑道:“让祖宗笑话了。”
我观了观他神情,不见有多伤心失落,问道:“你喜欢钟樱?”
他摇摇头。
“这就是了,那有什么好笑话的?”我坐下来剥起了果子。
“前段日子由魔族昭圣君亲自率领的军队在南荒占了天界不少便宜,”游奕无奈道:“这桩婚事本来就是为了缓解两族矛盾而由九重天提起的,可晓得临头出了这个岔子。”
我道:“这个……姻缘之事勉强不得,勉强不得。”
“这倒不一定是件坏事,”英招笑得像只千年老狐:“与其娶个不明不白的人进中天,不如嫁个人去魔族好了。”
牙根一酸,不小心磕在了果子壳上的我捂住腮,瞧了他们好一会,口齿不清道:“你们,你们不会要我嫁过去吧!”
“……”
游奕抽着额,憋出句:“我等不敢。”顿了顿道:“其实,这个提议也是由对方的昭圣君提出来的。刚刚,他亲自向九重天指名求娶我的一位远方宗亲——连婉公主。”
我揉了揉腮,不辨滋味地哦了声,道:“这又与我何干?”
他二人对视了眼,英招道:“神魔联姻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事关两族兴盛荣辱,故而携礼领办此事之人须得是九重天中声望最为贵重之人。我等原想请东华君主办此事,但东华避世已久,便是请,也是请不动的。”
所以……你们就来请我了是么……
我斟酌两番,再三推诿道:“这个,我从没替人办过婚事,想是承不来这个要职。”
英招似早预料到我会有这一说,慢慢道:“云祖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我算是明白了,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就是吃定我了。出昭阳殿的时候,我被日花晃了晃眼,眼底有些干涩,揉了揉,将要唤朵云头直结回紫华府,可曾想又有人唤住了我。这回我是彻底没了个好脾性,喝道:“又有何事?!”
做学儒打扮的仙侍战战兢兢双手呈了封信。信是肥球写的,极尽用词之夸张,语气之恳切,道是他入了学就要在学塾住下,可他深深担心他被奸人所害,特涕泪俱下请我伴着他在学塾住上几日。
这个奸人,自然是指秦卷了。
他之担忧却也在情理之中,便折起信随那侍者往学塾去,将将跨出去一步,我想起了个什么,问道:“教习的先生们也住在学塾中么?”
仙侍道:“这是自然。”
两眼一黑,我差点摔下了云头。
正文44祖宗,困迷障
等我回学塾,恰是上灯时分,十里平湖上荡着暖暖昏光,不无静好。
小仙引我去暂憩的小苑,苑门口窝着个人,全身笼在灯影之下,缩成黑黝黝的一团。走近,才看清那一团物什是挂着彩的近秋。他本就生得瘦弱,又换了身宽宽敞敞的白袍,一阵风就能吹走了样,倒有几分超脱世俗之外的飘然。
小仙露出些难色道:“医堂的先生给他上过药后就送到了这,可无论劝说他都不肯进去,只在这等了云祖有一整日了。”
脚步声惊醒了昏睡的近秋,立即爬了起来,不吭声地站在门角。
我默了默,道:“进去吧。”
九重天上皆是根基深厚的神仙,除了像东华与我这样拿做饭当乐趣的,一般是不食五谷的。可近秋是个凡人,我往屋里扫了圈,对小仙道:“小公子年纪小,长身体的时候,送些夜宵过来。”
小仙唯唯承下,待他退了去,近秋垂着头道歉:“白日给你惹麻烦了,对不住。”
“是冲动了些,不过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不给钟樱点苦头吃,她以后回头定要找麻烦来的。”我喝了口凉茶,着了他两眼,问道:“伤势好些了么?”
他摇了摇头。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好好地认真地看过这个人。在紫华府中,一天下来他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和东华的少言寡语不同,他仿佛天生就是个安静的人,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可当你想找他做什么事时,他又能恰到好处的出现。这样一个温和沉默的凡人,却为了寻找自己妹妹,能做出潜入九重天这样不顾性命的事来……
我道:“东华打听过了,这中天近来没出现眼生的妖仙,来日再派人去别处打探打探。”
近秋点了点头,我看他唇色依然苍白,便道:“无事的话,就去休息吧,不用在这伺候了。阿烨下学得晚,有我候着就行了。”
他没有动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桌上,里面是两团绿油油的糕点。他略有些局促道:“三月三,食蒿糕,不愁风雨。”
入耳的这句话耳熟异常,我失了失神,笑了笑拈起块,却将另一块推给他:“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你那既有这样的习俗,便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