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话她不说,我也想过很多次了。倘若那时我没有去找他,多信任一点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呢?答案是否定的,虽说那夜我是头脑一热一时冲动了,但我与他之间的隐患已埋了太多了。他的霸道擅断,我的任性多疑,没有涂山环求我去救重华,迟早这些隐疾也会爆发出来。
过去的事提了也没什么意思,我转了话头道:“你之前为什么阻止我教训那几个魔族?”
“若是其他魔族,祖宗尽可动手。但那两人身份特殊,我这才劝阻了祖宗。”涂山环忙解释道:“那青年是现在魔族的大祭司,而那少女……”她垂下与我对视的双眸,稍一犹豫道:“是现在魔尊的姐姐,魔族的长公主——钟樱。他们此番来,是应邀来商议……联姻一事。”
她没有撒谎,可我直觉她隐瞒些什么,举着杯子浅浅饮了口。
合着的门突然被人踹开,先前那绑了肥球的少女睨视着我们:“就是他们两个冲撞了我,皇叔!”
“真真是恶人先告状。”我吐出口气,仰起头,却不期然对上双幽然寂冷的黑眸。
手背一疼,肥球嚷嚷着叫了起来:“烫着了烫着了!”
冷冽如冰的声音打碎了一室的静默:“你们,是何人?”
正文41祖宗,不相识
我一时竟没认出这个人来,我瞧着东华已算得上六合八荒里最清冷的人了,可眼前的青年却似比东华还要寂静寡冷。纯一色的玄黑朝服,襟边袖口仅以灰银丝绞着浅浅流纹,簪是骨簪,发是墨发,眸眼则是沉渊静水的黑冷。
认了好几遍,我才勉强将此人与三万年前那个张扬潋滟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师父……”肥球缠着我的袖子将我的神思带了回来:“我瞧着这个人好厉害的样子,你和东华师父可能打得过他?”
“这个,应该差不多吧。”私以为,以东华一人的身手对付这个魔族的摄政王应是相差无几,还轮不到我来锦上添花。
“很好!”肥球点了点头:“那快将他们打出……”
青年的目光略略一偏,这一眼显将肥球看岔了气,慑得他忙将头埋进我怀中,簌簌发着抖。
“皇叔!”那叫钟樱的长公主见两方无言对峙,沉不住气来晃着他袖子撒娇:“这些人都欺负到阿樱头顶上了,叫我如何能忍下这口气来。”
秦卷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声音里隐约有了丝温度:“别闹。”光这一句,便咳听得出对这魔族大长公主的宠溺程度来了。
涂山环见着少女的模样,蹙了蹙眉头,看我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不禁喟叹:“我晓得您是在取笑我了,但当年我便再是刁蛮,却也不敢在明知是东华上神与您的徒弟情形下,还来惹事的。”话中明里暗里,点着那少女不识大体与抬举。
“东……东华?”少女听得这多数出现在典故文章里的名字,先是失了言,又望了望垂首喝茶的东华,气焰已灭得七七八八。脸上竟露出了丝可疑的红晕,往她皇叔背后缩了缩,小声道:“上神也不报个名号,否、否则我也……”
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这眼见着峰回路转,竟是要给东华打出朵新鲜的桃花来了?我镇静地喂了肥球喝了杯水,拐着胳膊肘暗暗捅了捅东华,满心期待地等着后续剧情的发展。
东华岿然不动地品茶,连个眼风都吝啬施舍。
“听闻魔族女子惯会狐媚之术,”吃了块糕点,喝了些水的肥球重新挺起了脊梁,打了个饱嗝不怕死道:“娘亲,你可要给阿烨看好父亲。阿烨可不想要个时刻惦记着用我煲汤的小娘回去。”
我“噗”地喷了口茶,顾不上看钟樱和秦卷的神色,我道:“你……”说一个字呛一口,直呛得我上气不接下气。
一直置身事外状的东华贴心地倒来杯清茶,在我背后拍了三两下,淡淡地对肥球道:“回去不抄完《四镜书》不准睡觉。”
肥球倒吸了口冷气,直挺挺地倒在我怀中装死。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东华旁若无人地起身,将披风一一罩在我与肥球身上,从我手中抱去了肥球。
从始至终,秦卷都没有说话,甚至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给我。我心底觉着这样很好,不用面对两两无言的尴尬;可又觉得不大好,他话里话外,为何像是不认识我与东华了?
“阿樱被本君宠坏了,今日有失礼之处,改日再登门致歉。”这是他进门来说得第三句话,仅仅三句,无起无伏。
东华足下一顿,道了句:“不必。”便踏出门去。
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东华去了,在下楼时仍旧没忍住回过头去,恰恰与束目光合在了一起。陌生的,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的,仿佛就如目送个陌路人……
对视须臾,他率先移开了眼,对着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轻轻一笑,好似当年笑与我般。
三万年前决绝相别,三万年后,竟是陌路相逢……
“师父……阿烨错了。”也不知东华与他说了些什么,往回走的路上,肥球垂头丧气抓着我一角袖边:“下回我再也不胡说八道,给师父惹麻烦了。”
我宽慰了他两句,他挂着两行泪珠子惴惴点了下头。经了一日的坎坷经历,很快他就蜷在东华怀中睡去了。入夜,从上重天的天河刮来的风凉得入骨。我解□上的披风,又将肥球裹了层。
“你不该和他说些什么,”我克低了嗓音道:“往事如烟,历经了三万年,我自觉已看得通透明白,一概放下了。”
“我什么也没说。”
街口檐角挂着的灯笼照得东华容色如常,可我怎么听他的语气就怎么不对劲。
在原地琢磨了会他这是生气了呢还是没生气呢?认识东华这么久,我从没见过他生气的模样,纵天翻地覆,四海倒倾,我也不觉得会令他皱一皱眉头。
这一琢磨,前方的人兀自走远了。我将要追去,又蓦地想起了件事,秦卷乃是只凤凰,他若失忆真有种可能,那便是涅槃羽化,脱胎换骨。如此,过去种种,同他一身凤羽化为灰烟而去。他现是个完完全的魔族,可见我的想法不是没有一丝道理的。心口憋得沉闷,之前发生的事说到底是他诸般不是在先,到头来偏将我与他调了个位置,倒叫我怎生对不住他,叫他决绝地涅槃了?!
满腔愁思啊,真真是满腔愁思啊!我摇头晃脑地重重叹了口气,又寻思起肥球再过个几年,便要择个学塾送他上学去。东华教养得虽好,可肥球这样的年龄,正是与同龄人交友玩闹的,放在人烟罕见的紫华府里迟早要养出第二个东华来。
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哔哔之响,突地一道黑影打暗里斜斜飞来,我一个激灵隐了身形,避去两步,“噗咚”,尘埃肆起。抛在地上的人生死不明,衣衫褴褛,地上渐渐洇了片暗红血迹,受的伤只重不轻。
几个护院打扮的练家子咚咚咚地跟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虎背熊腰之人,提了圈皮鞭,朝地上人啐了口:“我家大人的东西也敢偷?!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低贱的凡人种,敢在这里放肆?给我继续揍!”
“凡人又如何?”两步挡在了那人面前,我皮笑肉不笑道:“这里三界人皆能往来,莫非凡人不在三界之中了?”
壮汉见凭空冒出个人,慌了慌神,大概见我单身一人,又非衣着光鲜的打扮,眼底浮起蔑笑:“小娘子要救人?那也得看看我家主人是谁吧?北荒微生氏的名头你不会没听过吧。”
哦……原来是肥球他本家的人啊。我一笑,道:“你又知我家主人是谁?”
“是谁?”他哼了声。
“东华紫府少阳君。”捏了个决将重伤之人以云朵托起,我道:“微生家主若要论理,便只管往东天紫华府递帖子去!”
……
将人带到云车上,一手抱着肥球一手撑着额的东华,瞥来一眼,又合上眼继续打瞌睡。
路途中,灰衣人醒来一小刹,睁着肿胀青紫的眼颇为困难地看了我一眼,我给他简单地理了理伤口道:“我早告诉你了,这里随便一个人都能要你的命。”
他头歪向一边,嘴里呢喃了句什么,我听得不大清,隐约是“纤纤”什么来着的。这两个字一直伴随着他从进紫华府到连着发了三夜烧的整个过程,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想,这“纤纤”究竟是个什么人?他的心上人?
第四日的早晨,陵叶来报,道是那个凡人清醒了过来。
看着肥球练字的我嗯了嗯,用扇子在蠢蠢欲动的肥球腰杆上敲了下,吩咐陵叶去备些米汤给那人灌下去。
肥球翻过一页字帖的时候,陵叶又来了,为难道:“云祖,那人不肯食用汤水。”
我看着肥球,正在思考送他去哪进学为好,漫不经心道:“不肯你就用强啊。”
陵叶第三回来时快哭出来了:“云祖,小人真没办法了,我一用强那人作势便要寻死啊。”
摇着的扇子一停,我踢着鞋子绷紧脸往左厢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