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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蓝莲花)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看了我一眼,带着一种淡淡讽刺的神情:“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刹那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还不如我明白她。”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鹊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忍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慑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我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索。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熟睡的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水。我不明白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入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入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强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我问:“关荻?”

铁索哗然落在我脚下,那人走近我,在星光之下向我左右端详,良久一笑,雪白的齿光在黑夜中一闪而没:“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电般一闪,“原来你就是方雁遥。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那几次也只是巧合。”我说。

“是么?”他侧头反问,笑容灿烂,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欢欣尽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欢,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身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孩子般笑起来,随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喝一杯酒,他又道:“大哥,无论如何,我也要娶她为妻。”

我望着他,他的脸英俊异常,眼中光芒如在煅烧宝物,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觉得高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身,意兴阑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过长夜,天明作别。然而我未曾想到与他一夕别后,再见似已遥遥无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关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与塞北池家联姻,刚刚执掌家政的池家长子池杨迎娶了艳名闻于江南的慕容宁。关荻的失踪似与此事颇有关联,使我不由担心。但多方查访,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后,我追踪一伙大盗直至塞北,忽然听说慕容宁在池家红莲山庄的红莲峰顶纵火自焚。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此事与关荻有关,匆匆赶去。在离山庄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伤的关荻。

他的伤势在一个月后痊愈,但他整个人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几乎不再说话。他望着人时眼光依然灼热,却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从未告诉我那时在红莲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噩梦之中惊醒,声音嘶哑地对我说:“池杨烧死了她,是池杨。”

他的话令我悚然心惊,我不能想像会有人亲手烧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称的池杨。

风波渐渐平息以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了从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个野苇湖边我们筑起树屋,从头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头苦练,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现在只为复仇而燃烧。

我无法劝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会离开数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岁生日,我再次见她,才明白日后不可再去。

我去时正是清晨,清露宛转,如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凉亭,穿着鹅黄绸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无人知道当我看见这一幕时,如何在蓦然狂喜后而又肝肠寸断。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无损地移植到如今。只不过,那再也不会是一早起来,在我房外等我带她出游的阿翎。

不知不觉间,她的女儿已长成与她无比相似,让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梦境终究陨灭,惊喜一霎,倍感神伤。

在一片恍惚中我离开了慕容府,走了很远才发现,我竟忘记放下我为阿湄准备的礼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后的两年间,我再也没有去探望阿湄,因为我不敢再去面对那样的折磨。

两年以后关荻听说慕容府与池家再次联姻,决定前去报仇。我只有相从。我从未想到过会在池家与阿湄重逢,因为传说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当我第一眼见她,我再一次将她错当作阿翎。但当关荻将她掳作人质时,我已明白她的身份。

我不明白的只是慕容家为何要她代嫁而来。此事一旦被池家发现,她的处境何等危险。难道慕容家上下竟无人关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欲聋,阿湄要俯下头才能听得见我的问话:

“为什么嫁过来的是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掉下泪来,脸上却浮出笑容。

“是我自愿的,”她说,“何况池家的人已经知道真相,并没有将我怎样。”

看我仍要再问,她低声阻止:“叔叔,无论如何,现在我很安全,你先睡一睡,什么事都等明日再详说。”

鞭炮声终于变得稀落,我仍然耳鸣不断。

阿湄为我拉开被子,一瞥之间似是发现了什么,略为惋惜,却没有说话。

“什么?”我问。

她微微犹豫,随即说:“你身上挂的妈妈绣的香囊,给人斩破了。”说着解下来,要递在我的手中,却又“咦”了一声,缩回手,转身在灯下细看。

“是什么?”我问。

她慢慢转过身来,手中捏着一张折叠的绵纸,神色怔忡不宁地低声道:

“妈妈把这个缝在了香囊的夹层里。好像,是一封信。”

我接过来,手抖得厉害,我害怕稍一用力就会撕破那张薄薄的绵纸。

我记起十二年前我与她绝别的那个夜晚,阿翎把这只香囊挂在我身上。

她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不肯在她生时说清,却要写这样一封信,要我在她死后多年才得以发现。

阿湄将油灯移至床头,拨亮了灯芯。

屋中弥漫着爆竹的青烟,淡淡的硫磺气息。

四下里鞭炮声忽然沉寂,已是新年。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那封十二年旧信的最后一层。

跳进我眼中的第一句话已令我双眼模糊: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

我停了停,到眼前再次清晰,才能继续读下去。

……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那年我七岁,你八岁。你的母亲让我叫你大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我并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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