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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蓝莲花)



那人凝立相抗,我们借力斜荡,远远落上另一处屋檐。手下骤松,那人收力不及乍失凭依,一头栽下。

脚下屋檐千重,我们提气疾奔。身后仍有人追来,一时难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声说:“让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声答应,松开她手。她微微侧转,双手连扬,大片湛然寒芒无声浮起,袭向追兵。

身后闷哼连声,已有数人中了暗器,余人略有迟疑,我拉起慕容湄跃下房檐,没入曲折小巷,终于甩脱了池家追兵。

到达呼音山口时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几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脚步,容她调匀气息。

天空低沉,几乎要迎头压下,东边一带隐隐白光,却被厚云所没。眼前万仞高峰夹一小径,两侧深渊中乱石穿插,有如怪兽獠牙巨口。

劲风猛烈,席卷峰前积雪扑面而来。然而凛冽的不只是风雪,挟势而来的细厉杀气几乎要逼住我的呼吸。

哨声尖鸣,数十人一涌而出,刹那结成剑阵,将我们团团围起。

剑阵威力奇强,处处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阵中我已领教,此时没有大哥相助更觉应付吃力。

激战半个时辰,始终无路突围,反而围圈渐小,我们已成被困之势。

我心中寒意渐起,铁索偶然走空,带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飞入剑阵,一名剑手略一迟疑,举剑招架,剑阵一时微乱。

我脑中灵光闪现,低声向慕容湄说:“放暗器!”

她心领神会,暗暗由怀中取出暗器,双手连展,送出一片碧色薄云。我回索兜住,轮转送出,射向四周人群。

剑阵霎时大乱,众人纷纷击挡,然而他们围圈而立,仓皇间误被同伴击伤者大有人在。激飞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铁索卷回,再次送出。

我低声道:“再放!”

又一片薄云浮起,我挥索弹出,这一次受伤者更众,十之八九跌坐于地,一片呻吟。

慕容湄轻轻一笑:“行了,暗器上的麻药会让他们动弹不得。”

我拉起她跃过众人,抢入山口。

忽然之间,剑光如雪翻折而起,势如疾电,直取我眉心。

我后翻避过,退出山口。

一个赭衣中年人一掠而出,数年前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是池家总管池落影。

方才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夹攻而上,我更不答话,上前再战。顷刻间,收拾了那几人,只剩池落影与我独斗。

他的剑法凌厉飘忽,高出众人甚多,我一时难以胜出。

激战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原来是浓云骤裂,白日刹那喷薄。

池落影正面向东方,猝不及防,剑势不由一滞。我趁此时机袭向他腰间破绽,他不得已奋身斜掠,我长索横曳直追。

眼见他已避无可避,他忽于空中发剑,直刺慕容湄。

我一惊回索,将慕容湄斜斜带开。但她衣襟已为剑气所裂,被我带开时,怀中掉出若干物什,飘向路边深谷。

她大惊失色:“叔叔的药!”

我闻言掠过,只见一串药包方自坠下山崖。

一时间我再无心旁骛,惟一心念是决不能失去大哥伤药。俯身崖边,长索出手,堪堪卷住药包。

只听背后风声飒然,慕容湄惊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于此时偷袭,但我此时回身,药包必落入深谷,惟有不闪不避。只觉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长驱直入,然后又迅疾离开。与此同时,我收回长索,取到了药包。

回身,我正看见池落影飘身退开,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剧痛勃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凉。

忽听慕容湄道:

“池总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庄。不然,我这就跳下去。”

眼前黑雾渐渐消散,我看见慕容湄立于崖边,衣袂当风,似是随时可能失足。

我想要过去,但刚一动弹,半身剧痛,如要晕去。

只听池落影喝道:“不要动!”慢慢向她靠近。

她却又向崖边退了一退。

“好,我答应你。”池落影沉声说,缓缓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侧头看他,“此话当真?”

“在下岂敢欺瞒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犹豫,终于伸手给他。就在两人相触的一霎,慕容湄纵身撞入他怀中,双手连点,池落影顿成木雕泥塑。

她犹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点了几处穴道,这才奔回我身边,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将药包递在她手中,“不必管我,”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神色仓惶地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晰。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然变得稀薄遥远,烟一般散尽。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悉悉簌簌,像我初次听到的江南小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脸上微凉,眼前一片柔白薄光。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

那一年,是我成名江湖的一年。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快独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高飞。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高飞,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我并没有犹豫,脱下官服,尾随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观望。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余人渐渐收手,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

庄家脸色发青,最后已不敢再接注。高飞冷笑顾盼,预备离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脸色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笑道: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能笑出来:“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惟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玉蝴蝶”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目光,在我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白天光,漫天雪花碎烟一般飘动,只是一些通透的影子,万般虚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欢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想要挑个石阶坐下,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听黄昏时城里的钟鼓,入暮后高楼上落下来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香气依稀,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同在深沉长夜里,咫尺迎面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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