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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澜池 (蓝莲花)



她冲入的地方阵法一乱,圈内两人立刻发觉。

那月白袍的男子冲在前面,指挥倜傥,如入无人之境。关荻紧随其后,铁链横扫,当者披靡。转瞬之间,两人已与正力排众人冲入阵中的阿湄相遇。

我紧追阿湄,却落后了五六步,在兵刃相击的嘈杂中我听见她喊了声什么。那月白袍的男子闻声自混战中抬头,与阿湄打了照面。

刹那间他神色剧震,如受重击。

他眼里突然狂涌的情感令人震撼于这温雅男子难得一现的激情。然后他微微开口,似乎轻唤了一个名字。双眉微蹙,他眼里竟已有泪光。他神情迷惑,心痛复温柔。将手伸向阿湄,却看见手里的剑。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向从容怡静的男子却有些局促。

然而这时,已有三柄枪攻至他的前胸,一把剑刺向他的腹部,还有两柄刀要洞穿他的两肋。他却全无知觉,仿佛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剑法、安危,甚至生死。

刹那之间,我听见阿湄惊呼。

我看见关荻的铁链替他扫去了攻往两肋的刀。

阿湄拔出短匕荡开了刺他腹部的剑。

我疾扑向前,从左至右撩去一剑,替他拨开了两杆长枪。

我救他,因为我知道阿湄想要这样。

然而最后一杆短枪仍狠狠搠入他的右胸,搠得他向后一仰,趔趄后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递出一剑,刺中那使枪者的手腕。然后他左手握住枪杆,用力拔出,鲜血霎时染红了白袍。

阿湄满面惊恐,眼望着他。

大哥此刻已飞掠而来。

关荻抬头望见,左手铁链一挥,突然套上阿湄的颈项。右手却扶住那男子,冷冷说:“放我们走,否则我便杀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声不响。

我咬紧牙关,我不能开口恳求。我知道七年来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到此时才看见我,神情歉然,像是要求我原谅。

我转过脸,她不知道该求她原谅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让开了去路,“你走吧。”他咬牙说。

我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愧疚,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开,看着关荻带着那男子和阿湄离去。

我一动也不能动,望着他们越过院墙。

阿湄就在那时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连灵魂都抖动。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见。

然后她大红衣裙上亮艳的金绣在暗夜中闪了一闪,从此以后我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

人群缓缓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红烛仍然高烧,喜绸四挂,一切布置还不曾毁坏。而我却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见地上的盖头,我曾经亲手取下的盖头。

我将它捡起,放入怀中。

我们终究还不曾拜堂。也许今生今世我们的缘份只尽于此。

也许这样更好,趁她还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运之中。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离我而去,我会觉得连心都空了,甚至,我的灵魂。

大哥轻轻拍上我的肩。

“不必担心,”他说,“慕容湄认得方雁遥。她不会有事。”

方雁遥,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遥?

十几年以前飘然一剑,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遥?

为什么沉寂多年不知所踪以后他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样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着旧爱前愁,不息的悔恨与悲凉?

方雁遥,他是否会还给我,我的阿湄?

第四章重逢方雁遥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我惊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剧痛,是我刚刚所受的伤。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当我再次看见那张脸,我才知道我还有心。十八年后忽然活转的心欢喜得像要炸裂,因为我以为,我终于重见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灯火下这一张年轻晶莹的脸,并不属于我愿以一生相守却只可以一生遗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儿,慕容湄。

但我宁愿忘记她的姓氏,而只唤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见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

我记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个混浊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绝地流淌,将人世浸成一片湿淋淋的苍灰。

我就在那一天来到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北方村落。

村东第三栋房屋。院篱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轮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诉我阿翎就住在这里。

这样大的雨,我不知道她能否听见叩响院门的声音。但即使她听见,我也不愿见她穿过泥水淋漓的院落来为我开门。

越过歪倒的篱笆,我走到檐下,这时我看见窗纸微黄,许是屋中人点亮的油灯。

那使我想起十八岁离家后住过的无数间客栈,永远一团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进屋以后,店伙计张罗起桌上油灯,那一点昏黄,映照着千篇一律的格局陈设,也只令人觉得客途凄清,无尽重叠。

然而此时此际,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隐约灯光,它令我忘却身后阴霾大雨,它令我觉得温暖与安定,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幸福与否其实早在我一念之间,多年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刹那渺远。

我缓缓收起雨伞,叩响房门,听见房中隐约的脚步。

我已准备好在她开门时告诉她那一句话,我原该在十年前给她的回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后,我终于决定为了她,不顾其他一切。

房门打开,一张我并不认识的脸。

我们愕然相望,然后我听见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由里屋传来:

“田嫂,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转脸望着里间。

房内家陈简陋,惟有里间门上挂着的门帘是从前家中旧物。月白厚缎上绣着成行雁影,她送给我的所有绣件上都有类似的图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来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动,微觉不妥,想要分辩,却终究无言。

屋中一时沉默,随后门帘轻轻翻卷。

刹那我看见帘上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看见十年未见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门边。我看见她忽然苍白的脸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身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满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地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胸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和那个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我问。

她抬头迎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强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很久以后我说:“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放声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母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她说,“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叫慕容湄。我和她的父亲一年前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剑慕容安,慕容世家未来掌门人。知道是他,也许我还可以略为放心。

我沉吟良久,问:“他何时会来接你?”

“我会等他。”她干脆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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