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越想越觉得两全其美,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如此纠结的家务事被他干脆利落解决,不免暗中自鸣得意。他只当袭人温柔和顺,是不需多叮嘱的,故而本着事了拂衣去、不邀功的心态,没将自己体贴袭人的这番用心摊开来说明白,只盼着有朝一日袭人自行领悟,对他加倍忠心服侍。
谁料想偏偏是温柔和顺的袭人这里出了幺蛾子!竟然借口屋里银两不够,说出要去穷得当东西这等富贵人家忌讳的丧气言语!
面对袭人的温柔笑意,贾宝玉心中更加烦躁,怒道:“我一向信你,才拼着李妈妈的唠叨不管,坚持要你掌管我这屋里的财物。如今我不过发话,要你给茜雪她们五十两银子,你就推三阻四,是什么道理?”
袭人吃了一惊。她只当贾宝玉摔茶碗是为了给她解围,却想不到贾宝玉冲着她发了这么一通脾气!贾宝玉一向善待下人,平日是最温柔不过,对着丫鬟们大气都不愿出的,更何况袭人一向是有名的贤惠人,怎经得起他这般言语?况且其他丫鬟们都在旁边看着,若是传扬出去,她岂不是要丢人?
当下袭人也觉得委屈,不觉红了眼圈,道:“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是五十两银子太过了。二爷虽嫌这些黄白之物俗气,也不好叫底下人哄骗了。便是咱们家外头的那些采买,日常买胭脂时也没有这么贵的。不若叫茗烟在外面打听打听,问问外头胭脂到底卖什么价钱。”
贾宝玉不听则已,一听更加恼怒,骂道:“糊涂东西!叫你拿银子出来你就拿银子,平白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难道竟要把小事闹成大事不成?”
袭人想起茜雪愤恨自己的样子,料得她和茜雪必然难在同一屋檐下长久相处,她也不愿意容这么一个怨恨自己的人日夜监视,揪出行事差错来大做文章,故而心一横,打着索性把事情闹大了的主意,说道:“二爷难道不知道,许多大事都是从小事里生出来的呢。不信的话,二爷只管去把此事回明老太太,由着老太太定夺便是。”
贾宝玉满心打算息事宁人,既是为了茜雪好,也是为了袭人好,怎奈何一向温柔和顺的袭人就像吃错了药一般,死活不乐意听从他的吩咐。
当下贾宝玉也恼了,一叠声道:“绮霰!晴雯!你们都过来!如今袭人姑娘杂事太多,不愿再管咱们屋里的账了,你们谁过来接了她的钥匙?”
绮霰早知道这管账之事,既有体面又有油水,她心中羡慕已久,闻言就有些心动,忙依了贾宝玉吩咐,站在袭人面前,一副要接钥匙的模样。
袭人一向得贾宝玉敬重依赖,平日纵然有小口角,贾宝玉也不过叽叽咕咕找身边小厮撒气,几个时辰就烟消云散了。她万万想不到,贾宝玉这次发火,竟然这般厉害,竟说出要夺她管账权的话来!
她当下又急又气,仗着平日在宝玉房中素有威信,将钥匙从腰间取下来,往地上一掷道:“好的很!你们哪个过来接了咱们屋里的账!我总算能少操一些心了!”说到后头,悲从中来,虽然极力自制,眼圈已是红了。
绮霰见她这种模样,突然觉得那钥匙是烫手的山芋,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满屋子里的丫鬟谁敢在这个时候做声,只贾宝玉一个人坐在那里,把头扭到另一边不看袭人,一副仍旧生袭人气的模样。
麝月一看场面僵成这样,知道非得有个人上前打破不可,心中将屋里众女盘算一回,知道别人是指望不上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二爷不必烦恼。咱们家自是不好赖账的,免得外头那些店家不明就里,不说茜雪晴雯她们初次出门办事不利,连个价钱都问不清楚,倒像是咱们有意赖他们的了。只是这五十两着实是一笔大数目,一时拿不出来也是有的。如今之计,不若寻个人去琏二奶奶处问问,看能不能预支了下个月的月钱出来。”
按贾府惯例,贾宝玉这等公子哥儿,每个月是有二两银子的月钱的。眼下据袭人所言还差了十多两,单贾宝玉一个人的是不够的,所以麝月的意思,就是连同大丫鬟小丫鬟们的月钱一起拿出,先解了燃眉之急才好,料想这些丫鬟们也没有什么人会有异议的。
袭人正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见麝月上前解围甚是感激,忙道:“依我看,也不必惊动琏二奶奶,我箱子里还有些私蓄,算来也有十几两银子,凑一凑数,先应付外面就是。”
第45章 理家
若是没有前头那一出戏,袭人开口说要拿自己的私房钱垫上,贾宝玉纵使口中不说,心中也必然会赞叹她贤惠可靠。但是有了前头那一出戏,袭人的这番表态就不好使了。
贾宝玉冷哼一声:“是我临时起意要做玫瑰膏子送人的,这是我房里的公事,断然没有用丫鬟的私房钱去垫支的道理。”他这话一出,袭人的脸刷地白了。
贾宝玉此时哪里顾得上袭人的脸色,更何况他也浑然不觉他有什么说错的,转头看见碧痕在一边,命碧痕道:“既是如此,你就去走一趟,去找凤姐姐身边的平儿姑娘,就说是我说的,不拘哪里的钱,先借过来应一应急,我自有道理,回头必然会设法还上的。”
他虽然不怎么管事,心里却是清楚的,知道平儿是王熙凤的心腹大丫鬟,这十几两银子的事情,在平儿眼中算不得事情,做主拍板只是一句话的事。
碧痕应了一声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果然用帕子包着两锭银子回来,手捏着那帕子边缘往紫檀桌中间一放。受贾宝玉影响,他屋里的丫鬟明面上都是不爱银钱这等俗物的,故而碧痕的动作举止间对这两锭银子满是嫌弃。
“平儿姐姐说了,宝二爷去家塾念书,按例一年当额外有八两银子的份例。因外头账上事多,给耽搁了。如今眼看着腊去春回,统共支了两年的费用,一共是十六两银子。这本就是二爷应得的,不消还的。”碧痕笑着禀道。
贾宝玉心中疑窦丛生。他在外间听里间袭人和茜雪她们说话,听得明明白白,袭人说家塾的银子已经支取过了,如何又冒出两年的用度未领?平儿是王熙凤的膀臂,一向精细过人,又怎会在这上头弄错?
只是他一向不爱银钱俗物,虽有疑窦,却也不愿深究,只想着早早用银子了结此事。他向麝月使了一个眼色,麝月心领神会,往里屋叫道:“银子已是寻来了。茜雪、晴雯,你们还在里屋磨蹭什么?”
果然见晴雯、茜雪一前一后从里面出来。贾宝玉知道茜雪哭过,定然是趁这段时间重新梳妆,他也不点破,却见茜雪薄施脂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拿着先前袭人称银子的戥子过来,先不称那银锭,只用手掂量了一番,道:“这两锭银子,一个是十两,一个是六两。”说罢拿戥子称过,分毫不差。
贾宝玉虽不识得戥子,但看茜雪神情,就知道不会出错,眼见着她寻了夹剪把银子剪开,一共凑足了五十两银子,又将那剩下的碎银子仍旧放回袭人平日装银子的小簸箩里,向袭人道:“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两,你在旁边也看着,我可有昧下什么?”
袭人不好答这话,委委屈屈低下头去。麝月又跳出来打圆场:“既是已有了银子,不如茜雪姐姐早点家去,托家里兄弟早结了这胭脂钱才好。”
贾宝玉也点头道:“这话很是。”茜雪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贾宝玉只当这事终于了结,岂料午后奉茶时,碧痕趁着袭人在外头吩咐小丫鬟做事,秋纹和麝月在监工,偷偷寻了个当口,悄悄向他说道:“方才当着茜雪面,我不好意思说。我去寻平儿姐姐时,平儿姐姐说二爷的这十六两银子外头账房早送过来了,催了袭人好几次,袭人都说过几天再来取。想是她事情太多,竟是忘记了,却以为已经拿过了?”
贾宝玉大感意外,忍不住看了碧痕一眼。绛芸轩中的丫鬟,样貌都是拿得出手的。碧痕生着一张鹅蛋脸,细眉薄唇,侧面看时,颇有些楚楚的风致,若论模样标致,比晴雯自是远远不如,但和袭人却也不相上下。
贾宝玉一向以绛洞花主自居,最是爱惜他屋里这些丫鬟们,只是这几日却叫他大开眼界:先是茜雪指认袭人借采办之机中饱私囊,紧接着袭人仗着自己管账,推三阻四不肯给茜雪银子,有意刁难;然后,碧痕明面上两不相帮,背后却偷偷告袭人黑状,难道她竟想把袭人拉下马吗?
“这话可是当真?你果真没同茜雪说起过?”贾宝玉是个细心人,虽然不大爱管丫鬟的事,却不代表他会被轻易糊弄。
碧痕浑然不知道贾宝玉问她这话的用意。宝玉为人,待丫鬟们最是温柔体贴不过,因而绛芸轩中竟是没有什么丫鬟真正惧怕贾宝玉的。碧痕笑靥如花:“茜雪同晴雯交好,平日都不怎么理我。我巴巴赶上去告诉她这个,难道还能落得什么好不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呢。”
看样子碧痕告密的事不是茜雪指使的了。贾宝玉正在思索间,猛然看到碧痕脸上的神情,突然间愣住了。碧痕一面说话,一面低头弄衣角,脸上竟带着一种羞怯怯的神情,好似对贾宝玉有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