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日有丫鬟主动向贾宝玉示好,他定然顺水推舟,乐陶陶说几句体己话,寻个借口去吃人家嘴上的胭脂。趁机揩油、占便宜什么的,在他看来不过是豪门公子对丫鬟们表示喜爱的意思,就如同见到毛茸茸乖巧干净的猫儿狗儿会上前摸摸头揉一把一样。
但是这日不同往常。贾宝玉一个陶醉于温柔富贵乡的少年贵公子初次体察到姹紫嫣红地里出落得花朵一般娇艳的姑娘们之间的明争暗斗,那斗争之明显,从茜雪的泪水到袭人以为管账权被夺时候的慌乱气氛,再到碧痕自以为是的告密和献媚,简直处处可见,便是贾宝玉也没法掩耳盗铃,装作一团和气粉饰太平了。
故而贾宝玉只是慢慢吃茶,似笑非笑看着碧痕,那笑容里带着一些被隐藏很好的气愤和烦躁。他不过是刚刚过了十岁生日的年少公子,为什么要卷入丫鬟们之间的琐事?偏偏这几个丫鬟都是他在意的人,他一个也不愿意伤害。
碧痕见贾宝玉只管看着她,只当贾宝玉想知道更多,又补充说:“宝玉,我……”
“你下去吧。”贾宝玉突然打断她的话。
碧痕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是宝玉房中的二等丫鬟,和晴雯是平级,虽然说晴雯是老太太赏赐的人,身份看起来更高些,但是碧痕心气很高,并不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她眼睁睁看着晴雯替茜雪出头,同袭人叫板,绛芸轩中两大阵营隐隐形成,但自己却加不进去,努力向两边示好几次,无奈无论是茜雪晴雯还是袭人麝月都不肯理她,不觉暗地气恼,只得暗暗等待机会。
这一日碧痕眼睁睁看着茜雪和袭人因为五十两银子吵了起来,袭人甚至气得摔了钥匙,宝玉偏偏又要她去寻平儿预支银子,她起初还不想去,待到听平儿说袭人有意不取两年的学塾份例却装作手头钱不够之后,欣喜不已,觉得机会来了。
碧痕觉得这是自己另起炉灶、夺取管账权的好机会。宝玉定然颇看重她,不然的话,方才房中那么多人,怎地偏偏要她去寻平儿姑娘,趁机又知道了袭人一个错处呢。
碧痕深知主子房里的管账权不止有体面,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不然的话,怎么袭人家里前些年穷得要卖女儿,袭人才管账了几年,竟把日子过得颇红火了呢。
她甚至已经幻想着自己全方位取代袭人,又管账又夜里伺候宝玉了。那袭人不就善于拿主子的财物、布施些小恩小惠邀买人心吗?她不就是善于百依百顺、会在主子要求共赴云雨的时候半推半就吗?这又有什么难的?袭人会的,她碧痕也一样能做出来。
她低头弄衣角的时候,脸颊也忍不住飞红。她觉得她的暗示已是足够,唇间的胭脂也足够甜美芬芳,若是贾宝玉按平日的秉性,扑过来吃她唇上的胭脂甚至求欢,她也不是不能接受。谁知道贾宝玉竟然对她毫无兴趣!
碧痕脸色发白,心有不甘。但贾宝玉是主子,他既然已经发了话,身为下人也只得黯然退场。
贾宝玉平日细致温柔,最体恤丫鬟不过,处处不忘照拂丫鬟的面子和情绪,此时碧痕摆明了一脸失望,他却懒得看她一眼。这位多情的公子,正因为茜雪袭人之间的争执以及袭人对他命令的敷衍而心乱如麻。
屋里银霜炭火正暖,正中的青铜大鼎里储着他平日最爱的百合香,袅袅芬芳若有似无,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副美人图,那图中的美人身披大红斗篷,手中拈了一支红梅花,仿佛正向着他微笑。四下的陈设整整齐齐,都是他用惯了的。他坐在这屋里,原本该感到宁静和微微的欢喜的,但是此时却一片心浮气躁。百合香夹在银霜炭火的暖意里涌过来,逼得他只想逃走。
于是贾宝玉就这么做了。他离开屋子,独自一人来到走廊上。只见外头阳光正好,晴雯倚在廊下的栏杆旁拿着竹弓仿佛在绣什么,眼神专注,清雅如画。他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想看清楚她到底在绣什么。
听见身旁脚步声起,晴雯忙抬头,看到是贾宝玉,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二爷怎么出来了?”
贾宝玉这才看清楚她手里拿的绣品。那绣品是他平日里最爱的大红,上面细细绣着大朵的牡丹,浓艳得宜,花团锦簇,正是预备盛夏要与他穿的肚兜。一时间,贾宝玉竟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但是心却突然畅快了。
“你要管账吗?”贾宝玉冷不丁开口问道。
第46章 本钱
晴雯抬头,柳眉轻蹙,像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一般,一脸迷茫。
“我说,你可要如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太太房里的彩霞一般,管一管我屋里的账目?”贾宝玉见她发怔,抬高了声音问道。
晴雯手一抖,那绣牡丹的金线差点滚落到地上。她赶紧把笸箩放到一边,俯身去收拾。“好端端的非要出来捣乱,唬了我一跳。”她小声嘟囔着,忍不住抱怨。
“我是真心的!”贾宝玉道。
晴雯抬起头来,将贾宝玉上下打量了一回,突然笑了:“爷若是闲了请去别处走走,或找林姑娘说话,或寻别的姐妹都使得。莫要扰了我正经做针线。”
贾宝玉目瞪口呆。他正为屋里众丫鬟的明争暗斗头痛不已,因见袭人阳奉阴违,遂生出了换一个人管账、趁机敲打敲打袭人的想法。原以为这管账定然是香饽饽,所有的丫鬟为了这个都会像碧痕那样使尽手段来邀宠,若不是见晴雯廊下绣花的画面太美好,那绣品又显见是为了他所绣,花费了许多心思的,他也不会一时冲动,将这等要紧事托付给晴雯。
贾宝玉一言既出,已经预料到绛芸轩里必然会有一场天翻地覆的闹腾了,袭人定然甩脸子与他冷战,夜里春光不再,众丫鬟心中不服,或有种种质疑。那一瞬间贾宝玉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力撑晴雯到底,方不负这日廊下绣花、人比花娇的景致。
但他却想不到,晴雯竟然轻飘飘给拒了。
“那管账又是什么好差事!别人爱它,我可不爱。劳驾宝二爷让一让,莫挡了光。忙完这个,我还有老太太房里的针线要做呢。”晴雯翻了个白眼,只管用手赶他。
美人翻白眼的时候也格外娇俏可爱,引得贾宝玉心中只剩下欢喜,待要责备她辜负自己的心意,那责备的话怎好说得出口?
=
“我事先也未料到我同袭人一场争执,得利的人竟然是你。这却是意外之喜了。”夜里说起这事的时候,茜雪甚是感慨,“只是你眼光也太高了,这多少人盼都盼不到的香饽饽,你眼皮眨也不眨就给辞了?”
“倒不是我眼光高,我自家人知自家事而已。”晴雯笑笑,“若是比针线上的功夫,袭人自是不及我的。可若是论管账理家,那袭人确实有些能耐。我连称银子的戥子都不认识,又如何管账?若是弄得一团糟,岂不是自打脸,倒反衬得袭人多么高明了。这岂不是辜负了宝二爷,让他平白背了识人不清的罪名?”
其实晴雯白天下意识拒绝的时候,甚至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她为什么会拒绝。她只是下意识不喜欢这件事,或者不想整日和银钱为伍,为几分几厘算来算去,或许是有自知之明,不想把时间花费在不擅长的事情上。她一向风风火火,做事爽利,那管账理家却得是细心谨慎的人来做才好,便如……茜雪一般。可惜茜雪刚和袭人吵过,以宝玉的心性,断然不好推茜雪出来让袭人颜面扫地的,所以晴雯索性提也没提。
“我倒是会看称银子的戥子,但袭人未去,若要管账,她必然在下头虎视眈眈等着挑咱们的错,劳心劳力,何苦来着?况且咱们二爷想一出是一出的德行,今朝发了话,怕是明天就后悔了。到时候无论怎么应对都是尴尬。你这般推了也好,倒叫他知道咱们不是那起贪图私利的小人。”茜雪想了想,说道。
晴雯也点点头:“袭人固然会做许多让人私底下难受的事,但她志向大、心气高,必然不会私吞了宝二爷的东西。就是她刻意刁难咱们不给银子,也是藏在他处,并非自己昧下了。老太太既命她来服侍宝玉,自是看中了她周到稳妥。”
“也就如个老妈子一般了。”茜雪抿嘴笑道。
晴雯先是一愣,继而想起袭人平日里伺候贾宝玉的样子,除了肌肤之亲以外,其余的事情可不就是老妈子做的吗?当下撑不住,也笑出声来。
茜雪看着晴雯掩口而笑的模样,看她手指白细纤长,如同削葱根一般水灵,手上的指甲已留了寸余,指尖红红,正是金凤花染过的颜色,又娇又艳,不觉怔住了,半晌方叹道:“老太太的眼力自是一等一的。什么样的人派什么用场,想来她老人家最是明白不过。如你这般的,原也不该学称银子、归置杂物这些琐碎的事,你应该……”
话说到一半,却转口道:“这回虽没把袭人扳倒,但宝二爷到底对她生了嫌隙之心。却也值了。何况还平白落了五十两银子。你有什么打算?”
晴雯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原先也不是为了这银子的。”两人又推让了一会儿,晴雯又道:“你若执意如此,不如把我那份送与来顺二哥。前些日子累他往来奔波,又担惊受怕,他很该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