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本来是拿小产之事装病,刻意拖过清平王大婚之事而已,不想竟被梅姨数落,早懵了。因顾忌她是将死之人,自是不肯与她计较,倒是穆平在旁边听不下去了。
其实晴雯这回小产,穆平心中也有疑虑,如何好端端的竟有了,事先也未曾听见晴雯提起,胡家娘子来诊脉过后,未过几天的工夫便小产了?梅姨口口声声说定然是穆平和晴雯闺房之乐的时候太过忘情,不思珍重的缘故,更教穆平百口莫辩,疑窦丛生,但梅姨这个大嘴巴已经嚷得阖府皆知了。
此时穆平一来护妻心切,二来也觉得面上无光,忙打断梅姨的话道:“你老人家莫要再说了,这些道理我等皆知道。只是明日我和晴雯有要紧的事要到旁人家里见客,忙着筹备呢。改日再过来聆听你老人家的教诲罢。”
不由分说,只叮嘱伺候梅姨的丫鬟婆子好生照看她,竟是拉着晴雯的手急急往外走了。
晴雯诧异问道:“明日要去见什么客人?怎地未听你提起过?”
穆平笑道:“这却不是我故意诓骗梅姨她老人家。实是东安郡王府上连着开了几天戏酒,说要庆贺宁玉郡主有孕。王妃那边已是下了帖子过来。我想着先前你病着,不得出门,必然觉得气闷,如今东安郡王府上梅花开得正艳,正好过去赏玩一回。何况你病时她们特意遣人过来慰问,索性借这个由头感谢一番,也是你们圈里日常交际的意思。”
晴雯哑然失笑道:“我们哪有什么圈?那些内命妇多半是打小时候的手帕交,闺中的知己,我如何能同她们说得上话?不过是胡乱交际应酬一下子,不失了礼数便是了。”
穆平却一脸意气风发:“都是为夫不好。常言道夫荣妻贵,都是为夫太过无能,教人小瞧了去,故而你才遭这许多人瞧不起。以后却是不会了,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晴雯见这话说的古怪,忙追问他缘故,穆平故意卖关子:“为夫有一个惊喜要告诉夫人。等到明日咱们赴宴看戏罢,再与你细说。”
晴雯见状,只得罢了。
次日晴雯晨起细细梳妆,因如今京城之中崇尚简朴之风,不似从前那般以奢华取胜,故而倒不必费尽心思堆砌衣裳,只穿了家常见人的衣裳,又取了一件大红羽纱的斗篷在外头穿着。饶是如此,已是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穆平亲携了晴雯的手,共乘一车到了东安郡王府上。其余官客堂客多半分车而来,那石锳、仇俊杰等人见他与晴雯这般恩爱,都在那里大声起哄道:“穆兄怎可如此?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啊!”
徐文轩亦点头迎合道:“正是如此,想那红颜祸水,从来祸国殃民。貂蝉引得董卓吕布父子反目,玉环与明皇长生殿中夜夜温存,终至渔阳鼙鼓,马嵬遗恨。穆兄是即将封王之人,前途无量,怎可为了儿女私情毁了自家前程?”
穆平未能领悟众人口中旁敲侧击之意,只在那里面有得色,辩道:“古人亦有画眉之乐,我原本就不是什么有大志向之人,为何不能效仿其事?”
这些官客只在前头大声喧哗说笑,晴雯一下车子,早有人迎到后头。此时东安郡王妃并许多公侯夫人皆在堂上,晴雯见状慌忙要卸下镯子,过去伺候,曲尽儿媳的规矩,却被东安郡王妃止住道:“你这孩子大病初愈,何必如此。这边诸事皆是停当的,你只管安坐,少顷过去吃酒听戏也便是了。”
晴雯听了,哪里敢坐,只得四处帮着张罗。东安郡王妃忙教人按住她,道:“今日怎可教你劳累?”
晴雯心中微觉诧异,未曾多想,那边筵席已是诸事停当,请求入席。晴雯和几个年轻的内命妇坐在一处,虽与东安郡王妃并非一席,却听得东安郡王妃招呼道:“如今郡主已是大喜了,偏顺义侯夫人尚无音讯。这孩子一贯拘谨守礼,只怕放不开。你们且替我好好请她喝一回酒,教她放开心胸,好生乐上一天!”
众少奶奶齐齐应声,一个个粉面桃腮,笑意盈盈的,那劝酒之词亦是一套接一套,令人应接不暇。
这个说:“侯夫人,这一杯唤作儿孙酒。只要你满饮此杯,想来日后必定儿孙满堂,子息繁茂。”
那个说:“顺义侯年纪尚轻,自是前途无量,这一杯唤作富贵酒,日后必然加官进爵、光耀门楣的。”
晴雯本是个爽朗之极的性子,何况自恃海量善饮,见她们这般零敲碎打敬酒,想来那酒乃是南边上好的花雕,呈浅琥珀色,甜丝丝的,甚是醇厚,并不醉人,故而放开量喝了一回。
酒宴既罢,有人奉上茶来。紧接着听见锣鼓声响,又有人请去戏台前安坐。晴雯便随着众人去了,当日是完完整整一出《长生殿》,说的是杨贵妃和唐明皇的往事,众内命妇看得如痴如醉,有流泪的,也有感慨的。
晴雯却无多少感慨,她心思纯白,对这些文人墨客歌颂传唱的风流韵事本能厌恶。旁人都在那里伤感,惟有她心中暗自冷笑:“终究是一群好色之徒罢了。杨玉环弘农杨氏出身,先为寿王妃,倒也门当户对。便是她善音律,跳舞跳得好,明皇只管嘉奖也便是了,何必非要做出那扒灰的丑事,将她收入自家后宫?其后渔阳鼙鼓,马嵬遗恨,只怕是天理昭昭,因果循环罢了。又有什么好称颂的?难道拆散了玉环和寿王郎才女貌的大好姻缘,还要山呼万岁,称颂一句谢主隆恩吗?难道其后马嵬惨死,长生殿空,还要感念一句承蒙错爱吗?其实不通得很。”
她这里正胡乱想些心事,并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以免格格不入。正在这里,突然有颇面熟的小丫鬟到她身前,悄声说:“郡主请夫人过去呢。”
晴雯心中便有几分不自在,暗想她早已打听得清楚,这日天齐观的小道士浮生又过来了。宁玉郡主如此不避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若见了她,少不得要婉言劝诫一番。想到这里,忙举步同那小丫鬟出席。
第302章 醉拒
东安郡王府甚是宽敞, 花园更是极大,晴雯跟随着小丫鬟沿着河岸蜿蜒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极清幽的轩馆, 那小丫鬟先躬身做礼退下了。
晴雯无奈, 只得四处打量, 见这处轩馆虽是僻静, 却有打扫过的痕迹,里头的门窗桌床俱是一尘不染,堂中的大鼎里焚着百合香, 其味如蜜, 迎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副飞燕掌上舞的图,只见图上美人婀娜妖娆, 出尘如仙。
晴雯暗道:“侯爷上回说过, 有位溪石生先生欲收他当徒弟学画画,若果真潜心学上几年,不知道可否画出这样一副美人图呢?就算形似神不似, 亦是极难得的, 好歹是正经手艺,好过他整日里同石锳、徐文轩等人混在一块儿,令我提心吊胆。”
正想着些心事间,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女子的声音:“请婶子安。”
晴雯一惊, 急回头看时, 遍寻不见宁玉的声音, 却是清平亲王正妃刘氏芳怡站在那里, 眼睛微红, 似乎要哭出来。
晴雯只恐宁玉郡主私会浮生之事暴露出来,面上不免有慌乱之色, 勉强问道:“原来是清平王妃!先前我身子抱恙,未能亲眼目睹王妃大婚,实是不该!只是这声婶子,却教人好生意外,实是担不起。”
刘氏芳怡一向温婉,晴雯自忖以小产之名不出席,顺理成章,以为芳怡必然顺水推舟说几句场面话,把此事揭了过去,却不想芳怡的眼睛更红了,道:“却也没什么该不该的。如今并没有什么外人,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不知道顺义侯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真正的后人,是同当今太子殿下一辈的。我不唤婶子,又唤什么?说起来,婶子既是身子抱恙,我还得好好谢你。若非如此,只怕连新婚之夜都不得安宁呢。”
晴雯见这话里有话,心中发虚,忙问缘故,芳怡才将前情娓娓道来,口中称:“实不敢瞒婶子,先前王爷聘我为妃时,我心中自是欢喜的。京城中人谁不知道忠顺王世子大名?个个都说他文武双全,清明善断,实乃苍生之福,不世出的人才。谁知还是我太过贪心了。这样的人才,岂能被我霸占了去?我那庶妹明怡,极有心计,人又生得娇媚动人,不知道怎么的,便同世子爷勾搭了上。世子爷亲口许她侧妃之位,又为了她亲自入宫求恳,明怡得以同我一同出嫁。”
晴雯这时候酒力有些漫上来了,迷迷糊糊中倒也不害怕,只听芳怡将清平亲王府的妻妾争斗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芳怡和明怡虽然都是靖国王府的孙女辈,两人同父所出,但却不是一个母亲,自幼竟是面和心不和的。这次明怡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芳怡即将册立为世子妃,便也要从中分一杯羹,跻身侧妃之位。
想来宁珏是个多情种子。既然能亲口许了明怡侧妃之位,其后宠妾灭妻,却也没什么好叫人惊诧的。横竖他们皇家规矩,妃嫔之间的争斗司空见惯,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显然芳怡在这番明争暗斗里落了下风,不然的话,她也不至于正值新婚燕尔之际,却哭丧着一张脸,将这床帏秘事向晴雯尽数说出。
晴雯想到这里,倒有几分心疼芳怡,迟疑半晌,道:“从前我在家时,只听贾家老太太教导说,一辈子长着呢,不好以一时胜败论英雄的。王妃如今是明媒正娶的王妃,有王妃金册,朝廷亲封,同侧妃自是不同。王妃只消略等一等,想来王爷自会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