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大娘对晴雯的反应很是满意,最后吩咐小丫鬟拿了一个小荷包过来,打开看时,却是银光闪闪的四个银锞子,两个梅花式的,两个海棠花式的。
晴雯知道这种银锞子是制式的,不多不少刚好七两一个,足足二十八两白银。正在纳闷其用意间,赖大娘已是将那个荷包塞入她怀里:“我知道你办差事一向尽心尽力,先前制那玫瑰膏子,煞费苦心,想来自己也贴了不少银子。更何况咱们府里一双双富贵眼睛,若是想四处吃得开,少不得打点一二的。这个且与你防身。若是不够时,尽管来要就是。”
晴雯醒悟过来,忙坚辞不受,又急着分辩说先前制玫瑰膏子,不仅没有倒贴钱,还剩下不少钱,正预备着寻个众人都在场的机会还给宝玉。赖大家的哪里肯信,只当她是脸皮薄,唤了小丫鬟来一顿推拉,就把晴雯推出去了。
接下来晴雯就见到了她的表哥吴贵。此时的吴贵,还不似前世里娶了灯姑娘以后那般潦倒嗜酒。他面容清秀,目光清澈,看起来像一个忠厚质朴的好青年。他站在厨房的廊下看着她,手足无措,一脸惊喜,想来赖家事先并没有知会他晴雯要来。
这时候的吴贵表哥只是太过老实,有些窝囊废物罢了,人还是好的。晴雯在心中暗暗下着结论。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吴贵表哥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呢?
但是没办法。无论吴贵表哥在她被逐出大观园后有没有轻慢过她,或者是为生活所迫,或者是纯粹贪财,单看见他此时这般清澈欣喜的眼神,晴雯就没办法硬下心肠,和他彻底划清界限。
这世上她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也许这次会有所不同?
吴贵表哥待晴雯很是亲热。特别是在赖家没有事先知会过他的情况下,这种亲切更显得出自本心。
他拉晴雯在厨下坐下,又洗了手,要亲手给晴雯下一碗面吃。“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这是家乡风味,今日你非得尝尝不可。”吴贵反复说道,显得有些呆呆的。
不知道为什么,晴雯突然间就想起她跟着茜雪二哥在外面买胭脂的时候,茜雪二哥带着她们吃的那顿最后未能吃成的面。那卖面小哥的家里,也会有她这样的妹妹吗?或者说,卖面小哥和他那病重的娘亲相依为命,也不知道他娘亲的病是否好些了,是否能挣扎着吃下卖面小哥亲手做的面?
“表哥,你过来。别忙了。”晴雯终于说道,“咱们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你过来,咱们说说话。”
吴贵停下了和面的动作。他脸上突然有些羞涩的神色。“你今日来,我很是高兴。我最擅长下面,就想给你下一碗。其实,我本想着,等你吃完面,好开口求你一件事。”
这般老实木讷的人能主动开口相求,已是一种进益了。晴雯心中颇有些欣慰的感觉。“不吃面了。你说说看,想求我做什么事?”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吴贵开口,只要她能做到的,一定鼎力相助。若是做不到时,就再寻找机会,拼尽全力也要满足吴贵好容易才开口的请求。
“我想离开赖家,另外找活做。”吴贵迅速东张西望了一番,见左右无人,飞快说道。
晴雯更加高兴了。她最怕就是吴贵醉生梦死,一心沉沦。如今他主动开口要离开赖家,说明他对自家前程有所规划,这是意想不到的好事。
“你要去哪里?想做什么活?”晴雯问。她心中已然在思索,似茜雪二哥那般交游广泛,说不定有什么门路……
“她在赖家呆不住了。方才听说老太太做主,要把她送到贾府去。我也要去贾府。”吴贵脸上显出羞涩之色,结结巴巴说道。
“她是谁?”晴雯已有不好的预感。
“灯儿。”吴贵说。
晴雯的心沉了下去。
第36章 恩义
赖大家的坐在东院正房里。
赖家建房舍时,恨不得处处参照贾府布局。赖大家的这屋中的陈设,和贾府王夫人房中有些相似,炕上是一溜的青缎靠背、青缎坐褥,那料子的品相比起贾府来也不差多少,却是簇新的,虽有些暴发之气,却更显鲜艳喜气。
赖大家的坐在炕桌上气定神闲饮着茶,下手处有个小丫鬟屈膝半蹲着替她捶腿。
在贾府里,她虽是大权在握,雷厉风行的管家娘子,却到底是奴仆身份,处处须站着回话,在各路主子面前都要好言好语伺候着。
然而在赖家东院,她却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小丫鬟们也都叫她奶奶,正经似伺候贾府里主子一般伺候着。
她在贾家劳心劳力,不就是为了此刻的轻松惬意吗?赖大家的闲闲拨动茶碗里漂浮的茶叶,心中甚感舒爽,偶然想起前日在王夫人房中见的那□□定窑的细瓷茶碗不错,合计着应该采买一批家里日常待客用,不觉出了神。
赖尚荣怒气冲冲从外头走进来:“小灯儿哪里去了?是谁放跑了小灯儿?”
因赖大趁着赖大家的不在屋里,拉着灯儿动手动脚,女人们刚刚撕打过一番,故而赖大家的提起这灯儿来就没好气:“老太太说了,这灯儿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没得为了她搅得家宅不宁,叫把祸害送到贾府里,随便找个角落塞过去也就是了。”她口中的“老太太”,不是贾母,却是赖家的至高主事人赖嬷嬷。
赖尚荣大惊。他嫌弃自家娘子杨氏太过古板,不解风情,心中一直惦记着灯儿风骚入骨,先前刚占了些便宜,只恨不好青天白日做那房中之事,这才强忍着,心中馋虫早已垂涎,只等夜来无人处大块朵颐,怎能料到,赖嬷嬷竟会在这个时候插手干预。
“孩儿本不该说爹爹的不是。只是爹爹这事也忒不体面了。眼看都是当爷爷的人了,怎好往丫鬟房里钻。”赖尚荣在赖大家的跟前一直是受宠的,此时涎皮赖脸凑了上去,“依儿子的愚见,那丫鬟笨手笨脚,放在贾府里怕是冲撞了贵人,不如还放在你儿媳妇房里伺候着。爹爹是明事理的,断然不肯去儿媳妇房里的。”
赖大家的甚是精明,一眼就看出了赖尚荣的本意。“休得胡说!放在儿媳妇房中,岂不是便宜了你?那胡氏先前还来我跟前哭闹,为你不学好,尽和小丫鬟们胡闹,我脸上也无光彩。如今她有了身孕,你更应小心让着她,不可让她气恼伤身。到底她是你奶奶亲自做主、三媒六聘迎娶的正头娘子。”
“不过是穷酸私塾先生家的女儿罢了。我家花了几百两银子娶了来,就该贤良淑德才是,整日里妒忌成性,成何体统。”赖尚荣不以为然道。
赖大家的也不甚喜杨家这门亲事。因杨家家穷,还仗着家里识得几个字,眼睛长到头顶上,清高得要命,反倒对他们家不太热络,一副看不起的模样。只可惜赖家是赖嬷嬷做主,坚持说杨家读书人出身,对赖尚荣以后的前途有助益,一力做主叫娶了。
只是这点心事,却不好多说。故而赖大家的只是哼哼一声:“老太太定下的,谁敢说半个不字?”
赖尚荣跌足叹道:“老太太这些年越发专断了。”他自幼养在赖大家的身边,更亲近母亲一些,因此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闭嘴!”赖大家的立时喝止。她左看右看,见无人听见,这才放下心来。赖尚荣是她的头胎儿子,年纪轻轻就捐了功名在身,是她在赖家立足、将来争荣夸耀的资本,她怎忍心委屈了他?
“你且忍耐一段时日。待那杨氏肚子再大些,坐稳了胎,我便亲口与她说,寻个标致的丫鬟放你房里。此事需低调些,不叫你奶奶知道。”她想了想低声说。
赖尚荣心满意足地去了。他对那灯儿并不执着。左右不过是一个泄欲的工具,顺手拉来能用自然最好,若是不顺手时,就此丢掉,也不觉可惜。虽然当初是他强占了灯儿身子,和父亲赖大不约而同联手,把一个纯洁懵懂的小丫鬟一点点变成人人唾弃的破鞋,可是那又怎样?灯儿的未来与他什么相干呢?
这边赖大家的定了定神,方命人唤了那招呼晴雯的小丫鬟,听那小丫鬟回禀说:“晴雯姑娘在灶下见了她表哥,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就告辞了。原本打算来辞别奶奶,因方才大爷在屋里说话,就没让她进来。依旧是宋妈妈引着她出去的。”
“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话?”赖大家的追问。
“我离得远,这个倒未曾听清。只见他们争吵了几句,晴雯姑娘还滴了几滴泪,后来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又和好了。”小丫鬟喃喃道。
赖大家的甚是失望。这若是在贾府,根本不消吩咐,早有伶俐得用的小丫鬟凑过去,将来龙去脉打听得一清二楚,她也好早做筹谋打算。但如今……
“罢了罢了!不中用的东西!”赖大家的叹息一声,将小丫鬟推了一个趔趄。
“奶奶!不好了!那姓焦的又到咱们门上大吵大闹了!”又有小丫鬟飞奔来报。
赖大家的只觉得胸口一阵浊气吐不出来。
这姓焦的,就是当年的焦大一家。
当初焦大有眼不识金镶玉,好色忘德,负了和赖嬷嬷的盟约,转头娶了俏丽风情的新人,一家子赎了奴籍,仗着宁国公的馈赠,每日里穿金戴银,挥霍无度,很快就把家业败光。那俏丽风情的新人见势不妙,趁着年轻还有几分姿色,悄悄卷了首饰衣裳逃走了,留了焦大和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