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晴雯知道这不是唯一的原因,甚至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赖嬷嬷这个女人,实在是有本事。
听说国公府极盛时候,伺候过国公爷夫妇的大丫鬟前前后后有十几个之多,有的大丫鬟伺候得不好,犯了不小的过错,被撵出府了;还有的大丫鬟昏了头,想爬国公爷的床,虽然国公夫人大度豁达,可惜奸人命不长,莫名其妙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还有的大丫鬟在府里时候极有体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等到嫁了人,也就是比其他人略好些,在南京看老宅子的,在田庄上过活的,大有人在,谁又能光鲜体面一辈子呢?
赖嬷嬷能。
相传她年轻时候相貌只得中上,人也看着憨憨的,不中国公爷的眼,但国公夫人对她极是倚重,赞她办事周到妥当,懂分寸知进退,一早发话由着她自行择婿,预备着给她一个大恩典。
当时朝廷刚刚废除了奴籍贱籍,众人皆以为赖嬷嬷定是要求个自由身,放出去当清白人家的正头娘子了,谁知道她不显山不露水,悄悄与东边宁国府里的焦大结了缘。
那时候宁荣二公刚刚打了仗回来不久,真正是从刀山血海白骨堆中杀出来的功勋。上战场时带着家丁小厮伴当等上百人,回来时候不过寥寥数人,其中这焦大最为出挑,跟着宁荣二公出去打仗打过三四趟,满身是伤把主子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断水断粮时请主子喝他的血,吃他的腿肉。
宁国公逢人就赞焦大忠义,扬言必要好好报答,朝廷赏赐的千两白银,宁国公一分未取,全赠了焦大,还赏了宅子和田庄,又要替焦大寻一门好亲事,给他找个称心如意的娘子。焦大这时才吞吞吐吐说早就收了赖嬷嬷绣着“忠义平安”的定情帕子,洋洋得意将前尘往事全盘托出。众人哄然道妙,都说焦大必然是前途无量之人,都夸说赖嬷嬷独具慧眼,这烧冷灶烧得恰到好处,不料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焦大在战场上固然忠义无双,在温柔乡中却难觅方向。宁国府里有个貌美多情的风流丫鬟,因国公夫人规矩森严,觅不到机会攀高枝,索性转身攀上了焦大,不过略施手段,几次秋波暗送,娇滴滴叫几声好哥哥,形势早已逆转。
赖嬷嬷是个聪明通透的人,自有傲骨,心中已有决断。当时宁荣二府风言风语沸沸扬扬,都说男人重色不重德也是情有可原,都说焦大要弃了她,和那美貌丫鬟双宿双飞,更有甚者,还有人嘲讽她不知廉耻,竟然暗地里和焦大有约,有违女德。
等到焦大婚事提上议程,焦大求宁国公夫人出面斡旋的时候,荣国公夫人不得已将当年二八芳华的赖嬷嬷唤到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分说究竟。
赖嬷嬷上前,干脆利落抽了焦大一个耳光,指责他污人清白,又解释说当年宁荣二公出征时,为祈祷众人平安归来,曾在佛前许愿,与那随军出征的家丁小厮伴当百来号人皆赠送了帕子,只求平安胜利之意,绝无儿女之私,哭着说就算焦大为国征战有功,也不该喝醉了酒说梦话,凭空污人清白。
宁国公夫人和荣国公夫人面面相觑。
两位夫人都是见惯场面的人,心中明明知道是赖嬷嬷弄鬼,但是一来不喜焦大口无遮拦、张扬招摇、见色忘德,二来亦不喜那和焦大勾搭的美貌丫鬟平素妖妖调调的做派,三来怜惜赖嬷嬷无辜受累,又因她人证物证俱全,拉了几个经了战场的百战之兵来作证,都说赖嬷嬷当年赠他们帕子,上书“忠义平安”四个大字,与焦大所得一般无二,只为忠义,绝无私情,故而偏着赖嬷嬷断了案,好生安抚她一番,只说是焦大粗人表错了情,逼着他与赖嬷嬷赔罪。
就连那许诺要好好感谢焦大的宁国公,因此事系内帷私事,以公爵之尊也插手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焦大吃这个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赖嬷嬷的身份,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有说大丫鬟的,也有说奶娘的。在此私设她是伺候过荣国公贾演夫妇的大丫鬟。
赖嬷嬷和焦大的一段纯属私设。焦大请主人吃血肉也是私设,灵感来源《东周列国志》。因为原作里年轻主子提起焦大的时候,已经是很嫌弃的态度了,对于其先前的功劳,只会往小里说,所以在私设中适度夸大。
第34章 灯儿
焦大吃了这个亏又能怎样呢?他仍然是曾经奋战沙场的浴血儿郎,是宁国公扬言会感恩的对象。
相对女子而言,这个的世界上男子有太过自我展示的机会,只要他们在某一方面有所成绩,就足以光彩夺目,掩饰本该遭人诟病却变得似乎微不足道的私德有亏。
焦大不久以后就娶了新人过门。他得了宁国公的赏赐,赶着皇家取消奴籍贱籍的恩典,成了普天之下头一批由奴籍转为平民的自由人。他住在宁国公赏赐的大宅子里,绫罗绸缎,奴仆环绕,自有田庄定期产出米粮果蔬等吃食,他只消高枕无忧,安享太平。他那千娇百媚的丫鬟新娘子,也得了宁国公夫人赏赐赎了身,成为正牌的焦氏娘子,穿金戴银,好不体面!
独相熟的人为赖嬷嬷捏着一把汗。焦大吃了亏,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只怕赖嬷嬷未来的夫家不好找。
不过这次等着看笑话的人们又失望了。几个月后,宁国府里颇有势力的赖家郑重其事求荣国公夫人做主,把赖嬷嬷聘了去。那场婚礼极其隆重,比普通的官宦人家娶妻也不差什么。一比之下,反是赖大的婚礼太过寒酸土气了。
赖嬷嬷也没有辜负赖家的信任。她和夫婿都是精明能干之人,颇得主子欣赏,数年后荣国公夫妇相继仙逝,她夫妇扶灵柩南归,两个儿子赖大和赖二却在宁荣二府做事,渐渐升至大管家之位。贾府中管家虽多,但都以赖家为尊,赖家竟以一家之力,把持宁荣两座国公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偏生主子又极信赖,这种恩典,世间罕见。
晴雯记得清清楚楚,赖大家的两个儿子,一出生下来就脱了奴籍。赖家又走了贾家的门路,给大儿子买了功名,甚至谋到了外放为官这种机会。这等心机,这等格局,实在令人叹服不已。
这是晴雯自被送到贾府后,第一次回到赖家。赖家离荣国府不过一里多地远,系赖家先祖购下,早年房舍极小,后来因自家渐渐富裕,趁着周围人家有变故搬家时,或买或换,置换出这么一大片屋舍,建了整整齐齐五进五出的庭院。在这京师寸土寸金、官宦人家聚集的繁华地带,已是很难得了。
晴雯由丫鬟婆子引着,一路从后门往前绕,一路走,一路感叹这些年不见,赖家的规矩越发大了。但见高墙黛瓦,九曲回廊,花园之中山石郁郁,流泉沁芳,只觉比起贾家来,虽有不足,却也不差多少了。
行至第四进时,丫鬟婆子们都压低了声音,走路也变得蹑手蹑脚的。小丫鬟小声解释说,这是几位少爷读书的所在,规矩最重。晴雯会意,不觉偷笑:看样子普天之下的人家,这望子成龙之心一般无二。
待到了第三进,不去正院,小丫鬟却引着去了东院。晴雯知道东院是赖大一家的居处,她在东侧厢房里坐定,只见这是三间房子打通的格局,当中一张紫檀木雕花牡丹的八仙桌,上面铺着许多分好的丝线,五彩里夹杂着锦绣金线,角落里一座漆朱贴金绘着凤栖梧桐的千工花雕床,床上堆着做好的鞋履、巾帕、衣饰诸物,想来定然是赖家小少爷冠礼所用的针线了。她只看了几眼,见那针脚绣法,就断定是外面的绣娘手笔,虽针法没什么出彩处,胜在成熟稳定,倒也无功无过。
只是冠礼所用鞋履、巾帕、衣饰等皆已就绪,如今这么大的阵仗巴巴唤了她来,却是所为何事?既然来了,却被撂到这厢房中,多半个时辰无人理会,又是什么缘故?
猛然间屋外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男子的说话声和女子的哭泣声,似乎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事。眼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明是朝着这厢房来的,晴雯惊慌之下,忙躲到了那千工花雕床后,帏帐之中。
所幸来人只顾得争吵,不曾往她藏身之处望上一眼。
以声音来看,那闯进来的男子年龄尚轻,在赖家也颇有地位,在赖大娘所居的东院里也敢这么高声大气说话。
“我早说过,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你逃到娘的院子里来,又能怎样?被我爹那老畜生欺负的滋味又如何?你只道杨氏善妒,容你不得,你以为我娘就有容人之量吗?啧啧,半块头皮都要被撕掉了吧,若是你从此破了相,又该如何?只怕到了那时候,就算你想当暗门子,怕也是没人愿意买了吧!”那男子冷笑着嘲道。
那女子只是低头啼哭。从晴雯藏身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到她丫鬟装扮,背影很是单薄,发髻散乱,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甚是伤心的模样。
晴雯忙掩住自己嘴巴,这才没有惊呼出声。她不是笨蛋,这男人一番长篇大论,早已经表明身份了。他不是别人,就是赖大的大儿子赖尚荣,是赖家的骄傲,也是赖嬷嬷在人前显贵的重要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