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痕撇撇嘴:“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若是玫瑰膏子已成,我们怎会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以晴雯的脾气,早就嚷得满屋知道了。怕是知道糟蹋了花露,故而掩去不提了吧。”
此时正是掌灯时分,离夜里安置还有一段辰光。袭人事先安排得甚是妥帖,故大丫鬟、小丫鬟满满当当站满了一屋子,外面还有老妈子在阶下守着。四下一片静谧,唯有这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些老妈子平日里最喜说三道四,若是得了什么消息,第二日必然传得阖府皆知。
贾宝玉也知道这些老妈子喜欢嚼舌根。他自小便以绛洞花主自居,对这些鲜花嫩柳一般的丫鬟们最怜惜不过,怎忍心坐视她们卷入是非?眉头一皱,正欲开口说话,就听见脚步声起,却是晴雯风风火火从外面冲进来了。
“你这蹄子想是失心疯了,竟然编排起我来了!”晴雯一进来就冲着碧痕叫道,那柳眉倒竖杏目圆睁的模样令碧痕不由得心生畏惧,“我想着宝二爷应当以学业为重,怕他分心,又知道他事先应承了林姑娘和三姑娘,唯恐他失信于人,这才费尽心机去制那玫瑰膏子,侥幸成功。怎的在你嘴里,我竟然成了贪墨银子、糟蹋好东西的人了?”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推碧痕。
晴雯一向以脾气火爆著称。碧痕先前只顾讨好袭人,图口头爽快,如今见晴雯怒气冲冲的样子,只当她要撕打自己,不由得惊惶失措,直往袭人身后躲去。
袭人暗骂一声烂泥扶不上墙,却面上带笑张臂拦住晴雯:“好妹子,快休要恼。我知道你这些日子辛苦了。咱们每日里见你披头散发蒸那玫瑰膏子,大家都心里有数,知道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花露本就是给人用的,便是糟蹋了,也没什么。”
晴雯这时候正待立威,也不与她客气,冷哼一声道:“你倒是想得美!这糟蹋花露的罪名我可担不起。如今便说与你知,千万要听清楚了,那二十两银子是宝二爷命我去外面买胭脂,特地吩咐你交与我的;那花露,是配了胭脂做那玫瑰膏子的。如今玫瑰膏子已成,好好的在那里呢,怎么能算糟蹋了?”
“玫瑰膏子已成?”袭人心中有些惊讶,面上却仍然满是笑容,“既如此,也该拿出来让宝二爷看一看品相。”
“看过了。宝二爷极是满意,已是吩咐下来,命我们送到各位太太姑娘处了,各位见了都说好,连太太那边都赞宝二爷纯孝呢。”茜雪悄无声息走了过来,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脸笑容,云淡风轻的模样。
袭人这次是真的吃惊了。“看过了?我整日在这屋里,怎的我竟全然不知?”她自觉有些失态,忙用微笑掩饰,只是那笑意很是勉强。
晴雯此时倒显得颇为平静。她淡淡看了袭人一眼。“昨日宝二爷下学得早,在屋里温书,是我在旁伺候的笔墨。因宝二爷问起,我顺势便与他看过了。”
袭人复又望向贾宝玉。贾宝玉轻咳一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贾宝玉自诩绛洞花主,是怜花护花之人,屋里这群正当豆蔻年华的俏丽丫鬟为了他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他也乐得当做情趣来看,自是有意护她们周全。
屋里的形势实在是瞬息万变。一开始的时候贾宝玉有意替晴雯澄清,尚未开口,晴雯便闯了进来,三言两语之下,形势逆转,倒是袭人落于下风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轻怜蜜爱、时有肌肤之亲的枕边人,一个是花为肚肠雪做肌肤、对他极是信赖亲近的美貌丫鬟。这两个人他都不想伤害。当下两人对峙,他只能保持沉默。
袭人起初惊疑不定,继而恍然大悟。
因晴雯生得貌美,贾宝玉房中的铺纸磨墨之事,是点了名要晴雯做的。贾宝玉甚是得意,说这算是红袖添香的风雅之事。众丫鬟闻言虽有不忿和嫉妒之心,奈何生得确实远不如晴雯,只得罢了。所幸宝玉不爱读书,这种机会原本有限。
可是,这个机会到底还是被晴雯抓住了。贾宝玉甚是爱护丫鬟,一向好说话。他不会在好端端读书的时候,突然要过问什么玫瑰膏子,但若晴雯趁这个时候主动向他禀报,他也是不介意被打扰的。
在那样的情形下,到底是谁主动提议,已经无关大局。只要贾宝玉点头认可了那玫瑰膏子,以晴雯的聪慧,定然能说服贾宝玉,直接将成品送到各位主子那里当人情,整件事能轻轻巧巧避开袭人,做得滴水不露,却又瞒得密不透风。正如袭人三言两语就能说服贾宝玉,以贾宝玉的名义命晴雯去寻胭脂一样。宝玉本身就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从不在这些小事上留心。
袭人惟独想不明白的是,贾宝玉何其挑剔的一个人,晴雯随随便便出府一回买来的胭脂,又轻轻巧巧几天速成的玫瑰膏子,他怎么就这般轻易认下了?
第31章 体面
袭人心中的疑惑在鸳鸯来绛芸轩寻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日她将绛芸轩大小事务安排停当,正默默坐在那里想心事,就听见小丫鬟报说:“鸳鸯姐姐来了。”
鸳鸯一向是贾母身边的红人,袭人有意交好之下,两人相处比旁人更加亲厚。故而袭人闻言,不敢怠慢,忙起身出去迎,一望之下,不觉惊艳了一回。
鸳鸯是贾母身边得用的大丫鬟,容貌自是出挑的,这日身上一件石青刻丝灰鼠短袄,腰间系着五彩嵌宝攒珠梅花长穗官绦,下着翡翠撒花金丝绣锦裙,越发显得容颜娇艳,贵气逼人。
袭人迎出来先喝了一声彩:“好俊的衣裳!姐姐这是要出门?”
鸳鸯笑道:“正是要来寻你,特意装扮的。”又道:“这衣裳裙子都是这些年老太太的赏赐,从前也曾穿过的,只是不及今日出彩。这都是我今日涂这胭脂的功劳。”
袭人凝眉细看,果然见鸳鸯唇上鲜艳异常,双颊红粉绯绯,说不出的娇美自然。
袭人正欲赞时,就听鸳鸯又笑了一声:“你倒是猜猜看,我这胭脂的来历。”说罢,竟变戏法般,从掌中托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
袭人知道鸳鸯必然有话说,忙请进内室,清退了小丫鬟,亲自斟了一盏上好的茶,听鸳鸯细说。
原来,这小小的白玉盒子,竟是晴雯亲自制成的胭脂,由茜雪捧着,亲自送到贾母房中的。
茜雪时机挑得甚好,那当口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都在,另有年老颇有体面的赖嬷嬷、单嬷嬷等人在旁凑趣说话。茜雪和绮霰各捧着一个花开富贵五彩雕金的茶盘进去,只说是贾宝玉命她们制的胭脂,这是头一批里精选出来的,说宝玉不敢擅专,特意捧了来孝敬老祖宗。
贾母年事已高,平日对这些脂粉只是平常,但因是宝玉特地送来的东西,不免高看一眼,当众揭开那个白玉盒子看时,见鲜艳甜香,绝非凡品,忍不住传阅诸人,一个个都赞叹不已。又有赖嬷嬷会凑趣,把贾宝玉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只说他心性纯孝,细致体贴,贾母脸上极有光彩,喜盈于腮,又拉着王夫人说话。
王夫人听别人赞她儿子,心中也趁意,只是不好十分显现出来,话锋一转只说担忧宝玉把心思都用在这些花儿粉儿的小事上,于学业无益。茜雪忙说这胭脂是宝玉命晴雯制得的,宝玉只管每日读书习字,未曾耽搁分毫。单嬷嬷便开口大赞宝玉驭下有方,丫鬟心思灵巧、对主子忠心、有其仆必有其主之类。既是未曾耽误学业,连王夫人都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对邢夫人等人凑趣的夸奖照单全收。
“各人都得了胭脂,都知道是宝玉身边的丫鬟心思灵巧,为主子分忧。”鸳鸯一边慢慢吃茶一边说,言语里似有深意,“邢王二位夫人各两盒,琏二奶奶两盒,东府里夫人和蓉大奶奶各两盒,咱们家三位姑娘和薛林两位姑娘各两盒。”
“她们倒是胆大,这本是公中的东西,那玫瑰露是老太太、太太的赐给宝二爷的,她们出去买胭脂也是用的我给的银子,这便私自拿去做人情了?”袭人想起那几瓶上好的玫瑰花露,只觉得心口发闷。
贾宝玉从不爱惜东西,袭人也经常拿了宝玉不爱惜的东西去外面做人情,引得众人对她称赞有加。只是这一次,众人称赞的言语里,却再也没有她的名字了。怎地不叫人暗自窝火?
“是老太太分配的。茜雪说这是她们从第一批玫瑰膏子里挑出那极好的,统共装了二十四盒,凑齐了十二生肖并十二时辰之数,全捧了过来,请老太太示下,惹得老太太笑逐颜开,命我取了钥匙将素年收起的玫瑰花露都取了出了赏她们。”鸳鸯看了袭人一眼,欲言又止。
袭人暗自心惊。她原本还想着,这玫瑰膏子是个稀罕的东西,物虽小却珍贵,赠人时该赠给谁,不该赠给谁,这里头大有学问。
一要考虑远近亲疏;二来要知道薛姨妈、李纨两位主子都是寡妇,避讳这个,不该送的;三者若只送主子不送丫鬟,又有势利之嫌。总之一个送不好,被其他人知道,这示好不成反结仇了。
袭人时常拿宝玉的东西与旁人示好,这远近亲疏、谁可结交谁不可结交、谁守口如瓶谁得了点东西就恨不得昭告天下,她心中自有杆秤。茜雪却未必有这等能耐,思虑如此周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