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顺用手掂量那银子,看竟有七八两重,忙摆手道:“不必如此。便是要酬他,也是我这边的事,怎好让你出钱?”
晴雯笑道:“二哥一心为我,已是担了干系,自是不好叫二哥再破费的。”又道:“放心,这不是公中的钱,这个是我的私蓄,别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嘴的。但愿那位老人家早日康健,阖家平安。”又使眼色要茜雪帮她说话。
来顺本不欲拿晴雯的钱,茜雪却是知道晴雯脾气的,又知道晴雯是宝玉房中的大红人,每次的赏赐都是上上等,私蓄颇丰,不难于此,开口劝道:“既是如此,哥哥你就收下吧。这也是晴雯妹子一番心意,我看她是铁了心肠,再不会收回的。”来顺只得应下了。
却说那卖面小哥为了护送朋友家的女眷,走得甚急,面摊未曾收拾妥当。待回来看时,半袋子面已是不翼而飞,鸡蛋、卤肉浇头统统踪影全无,就连日常使着甚是顺手的切菜刀和擀面杖也不见了,只得暗叫晦气,感叹人心不古。
盘点之下,这一番损失少说也上千钱。不觉微微有些懊悔,怎的当时跟着了魔似的,迷迷糊糊就跟着人家走了,怀里揣着的一张药方尚无钱抓药,又该如何是好。
平哥儿正懊悔间,就见来顺复又急匆匆寻来,扔给他一个钱袋子,说是给他的报酬。这下平哥儿不懊恼了,心中又开始有些惭愧,扬言朋友之间仗义相助乃是本分,这钱万万收不得。
两个几番推让,来顺已是答允了晴雯,自是不好铩羽而归,推让的烦了,恼道:“这银子又不是我与你的,不是我小看了你我的交情。这是二门内的人给的,你只管收下也就罢了,不然我又退给谁去?”
平哥儿闻言,心中一动:“二门内的人?方才坐在车子里那位穿红的姑娘?”
来顺见他语意松动,忙道:“正是。她和我妹子一起出门买胭脂。原是我多事,要拉她来这里吃面,结果捅了篓子。她听说你事母甚是孝顺,再三央我捎银子谢你呢,你千万莫要再推辞,给令堂看病要紧。”
平哥儿听了心里砰砰乱跳,不觉间接过来顺的银子,迷迷糊糊收拾了摊子,直往居处而去,走到半路方想起忘了去药铺买药。打开那钱袋子细看时,只见里面约莫七八两碎银子,另有一条绣着芙蓉花的手帕,心中一动,忙收了揣在怀里。
第28章 炮制
平哥儿从小因长相俊俏的缘故,颇有女人缘。昔年在扬州城时,曾收过不少秋波,不堪其扰。
初到京城时,更是被惠丰楼二掌柜家的闺女一眼相中,惹出不少麻烦。
晴雯赠银与平哥儿,一来是看在来顺面上谢他,不好叫他吃亏,二来是看他孝顺,不欲这世上多一个失去双亲的孤苦无依之人。
但平哥儿阴差阳错,见了那条芙蓉花的帕子,脑子一热,竟以为晴雯对他有意。但凡年青男子,最善钟情,晴雯这般容貌,又慷慨赠银,正是击中了他心坎,怎能禁受得住?暗地里不知生出多少绮念遐思。
且说晴雯兴冲冲携了胭脂回绛芸轩,本意欲向宝玉献宝,岂料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也不曾见宝玉下学回来,听袭人在外面打听,原来他初结识秦钟不久,两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正打得火热,如胶似漆间,哪舍得回内宅来?
“都在老太太房里呢。老太太只说天色晚了,就叫住下一两日,又传了饭,宝二爷岂有不陪着的?怕是要到安置的时候才舍得回来呢。”袭人素知贾宝玉的毛病,想那秦钟那般好相貌,贾宝玉岂有不亲近的道理?她一个未开脸的屋里人,劝也不好劝,只是心中难免酸涩。
一转头,袭人又瞧见晴雯放在桌上的胭脂,更添了几分焦躁,冷笑道:“宝二爷如今忙着上学做学问,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林姑娘的玫瑰膏子,怕是等不及了。咱们做丫鬟的,不好在外头与他铺纸磨墨,难免连制胭脂的事情也要烦他不成?”
“正是呢。这等小事,自是我们的差事。”麝月知机,笑着说道。
“虽是这般说,但宝二爷的喜好,又有谁不知道?他一向爱这些花儿粉儿的东西,最喜欢亲手炮制。先前那紫茉莉粉,不是也是他捣腾出来的吗?他在这上头颇有眼光,这胭脂也要等他看了才好。”茜雪忙道。这是她和晴雯辛辛苦苦买回来的胭脂,必要让宝玉过了目才好交差,是好是歹都由宝玉评判。若是宝玉觉得胭脂不好,就再去买,原也容易。不然的话,任由胭脂交到袭人手中,这差事交割得不明不白,又算什么?若是袭人暗中做什么手脚,又怎么说得明白?
“前日老爷训示,宝二爷上了学,再不能似往日般淘气。若是叫老爷知道,宝二爷私下里为咱们这些人花时间炮制玫瑰膏子,还不定怎么生气呢。我的意思呢,如今宝二爷在外头用功,这胭脂也不必让他看了。横竖晴雯你精于此道,买回来的胭脂必然是好的。想来便是宝二爷看了,也只有赞你的。索性你送佛送到西,把这制玫瑰膏子的事也揽了过去,岂不妥当?”袭人微笑道。
茜雪和晴雯对望了一眼,这才明白了袭人的意思。袭人并不是要拿了那些胭脂做什么手脚,而是要晴雯直接揽了制玫瑰膏子的活!
要制成玫瑰膏子,胭脂固然是主要原料,但上好的花露也必不可少。胭脂价格有限,若是不好,自去重新买过便是,最多不过多花几两银子。但那花露却是上用的东西,贾宝玉屋里仗着贾母和王夫人宠爱,也不过囤了几瓶,都是有数的,用了一瓶就少了一瓶。
如今袭人的意思,贾宝玉学业忙碌,日夜和秦钟混在一起,没时间制胭脂,因此索性也不用他把关了,就由晴雯直接把买来的胭脂配了花露蒸成玫瑰膏子。
茜雪心念如电,立即明白了其中关窍:若是胭脂做的好,皆大欢喜,若是做的不好,浪费了那几瓶珍贵的花露,可就不是几两银子能弥补的事情了。到时候糟蹋了东西,一路追查下来,源头都怪晴雯买的胭脂不够好,便是贾宝玉心胸豁达不多追究,也足够贾家的下人们四下传扬说嘴的了。类似的事情多了,晴雯的名声也就越发差了,这宝玉房中,渐渐也就她袭人一人一家独大,旁人无可置喙了。
这一番自家稳居不败之地的排挤异己的计策,恐怕也只有袭人想得出。实在是绵绵密密,润物细无声,杀人不见血。茜雪想到这里,暗自心惊。
绮霰在一旁听着,也很是不以为然:先前向宝玉吹风,要宝玉开口命晴雯出门买胭脂也就罢了,好歹是主子亲口的吩咐。如今宝玉在外头一无所知,袭人这就开始发号施令了?论尊卑,自有宝玉奶娘李嬷嬷在前头排着,论年资,她绮霰自然是头一个的;论背景,袭人一个外头死契买进来的丫鬟,如何和茜雪这些家生子相抗;论出身,袭人、茜雪、晴雯都是贾母指派的丫鬟,谁又低过谁去?怎的袭人越发猖狂,竟敢指派起其他大丫鬟了?她心中很是气愤,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晴雯本是个心思灵巧、聪明机敏的人,前世里因性格高洁,不屑那些钻营龌龊之事,加上言语直爽,得罪了许多人,导致那样悲惨的结局,如今的她,对袭人多了一层防备之心,又如何听不出袭人的意思?
一来,袭人就是要对着晴雯发号施令,昭显自家在宝玉房中独一无二的第一人地位;二来,袭人料定晴雯仓促之间买来的胭脂不够好,却有意引导,想把小小差池变成大错,以便时时数落,由着贾家那起子喜欢说嘴的下人们到处传扬,好结结实实压晴雯一头。
前世里她晴雯名声不佳,举目皆敌,任人诽谤,一方面是怪她太自己过嫉恶如仇,不慎和一些小人结仇,另一方面,不就是拜袭人所赐吗?但凡她言语之间有所疏忽,行动之间有所差池,原本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却被这般有意引导,一步步放大,最后成为百口难辩的罪证。
晴雯想到这里,不由得深深望了袭人一眼。大家共事一场,又年纪相当,何至于心机深沉至此?
她那目光清澈如镜,但看在袭人眼睛里,却说不清的古怪,叫人遍体生寒。
“怎么样,晴雯,宝二爷一直夸你心思灵巧,若是你代他制了这玫瑰膏子,岂不是大功一件?”袭人竭力摆脱心中那一丝奇怪的不安,催促道。
第29章 愿景
不能答应!不能答应!宝玉房中大小事务,自有李嬷嬷打理,或者由几个大丫鬟商议过了,禀告宝玉得允之后行事。哪有由着袭人这般,直接命令另一个大丫鬟干这干那的?绮霰在心中大呼道。事关宝玉房中大丫鬟的权力格局,她不愿由着袭人这般坐大。
“此事恐不妥当。”茜雪见晴雯不吭声,怕她作难,抢先开口道,“宝二爷那脾气,咱们谁不知道?他素来是个爱胭脂的,若是买的胭脂不合他心意,就这般先斩后奏,只怕他将来怪罪下来,不好收场。”
“茜雪你胡说些什么。咱们晴雯姑娘可是宝二爷亲口封的‘解语花’,她亲自出门买的胭脂,怎会不合心意?再说了,二爷一向体恤下人,什么时候和咱么计较过?”麝月在旁帮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