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无奈,硬着头皮道:“奶奶平日里只推说自己不读书,却爱打这种哑谜。只是这是宝二爷屋里的事,婢子更无从得知……”
凤姐乐了,伸手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我拿你当心腹看,什么事都不曾瞒你,如今你一口一个奶奶,又一口一个婢子,这般生分,又是什么缘故?我虽不识得几个字,却也知道袭人原来名字叫珍珠,因宝玉看见木樨花,想起一首诗,这才给她改了名字。只是这也不算什么,宝玉改过的名字多了去了,若她因了这个,心里存着心事,就想着独霸宝玉,排挤这个,排挤那个,一会儿要撵茜雪,一会儿要陷害晴雯,咱们家却是容她不下。”
平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奶奶要我去跟她说?”
凤姐笑了起来:“我也只是说上一说,哪里就到这等地步。若是她果真有能耐飞上枝头变凤凰,到时只怕咱们还得高看她一眼呢。若是不能,自有旁人去教训她。允晴雯出门之事,是你奶奶我替她背了这个锅,不过是我一时不察而已,况且到底没出什么乱子,不算大事。至于其他的,老太太那边想来已是遣了鸳鸯过去说了,她伺候宝玉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太太不忍苛责,到底大家心存体面,只愿她早日醒悟的好。”
平儿应了一声,正打算说什么,就看见一个小丫鬟在外面探头探脑,似乎有话要私下与她说。平儿素知王熙凤疑心最重,何况自忖并无隐瞒之事,忙唤住小丫鬟,故意大声问她。小丫鬟刚说袭人姐姐有事找,平儿尚未说话,王熙凤已经抚掌大笑道:“来的巧!既然如此,你且过来,我这边有话,要你悄悄说与她听,也不枉你们两个交好这一场了。”
绛芸轩中,袭人千呼万唤,请来了平儿,两个人在静室中相对而坐。袭人听平儿说贾母因袭人出门被围之事对王熙凤颇为不满,不由得很是生气,叫起屈来:“这却叫人往哪儿说理去?她是个丫鬟,又不是主子姑娘,难道奉主子命令出门的时候,还得禀明了老太太、太太,再使人前呼后拥护着她?还是说她天生尊贵,应当如戏文里那些小姐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里藏在绣楼上?已经是借口老太太房中的针线,动辄给我脸子看了,难道她就该是小姐,我就活该是老妈子?”
平儿见袭人很是激动的样子,心中极是为难。她临出门的时候,王熙凤再三叮嘱她:“平儿,你说实话,袭人那丫鬟,是不是已经被宝玉收用过了?我这几日听到些风言风语,想来无风不起浪,必然是真的。我知道你孤身一人在这边,这么多年难为你了,袭人愿意亲近你,也难得你愿意照顾她,你们这般投契,原是好事。只是,越是投契,越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死胡同里钻。”
袭人在外人面前,永远是温柔和顺的样子,少有七情上脸、大喊大叫的时候。平儿见袭人这般激动,想是先前鸳鸯说了什么话,惹得她生气至此。平儿犹豫再三,方硬着头皮劝道:“你又何必与她们置气呢?咱们府上最重规矩,将来公子哥们成了亲,那内宅的事情自然由新妇说了算的。一个看不顺眼时,不管是开脸的屋里人,还是收用过的丫鬟,一并发卖了去,也算不得什么。到时候,她们在与不在,都还难说,你和她们置气做什么?”她明面上说晴雯,实际上说袭人,暗示说爬主子床算不得什么高明的手段,要她适可而止。
袭人却不以为意。她想起王熙凤悍妒泼辣,把个贾琏管得严严实实,一嫁到贾家来就发卖了贾琏的屋里人,虽然给平儿开了脸,却不许平儿近贾琏身,想到这里,她就很是怜悯平儿。
袭人深知贾宝玉和贾琏不同,贾宝玉是最疼惜珍爱女儿的人,将来必然不会娶王熙凤那么嫉妒成性的毒妇,必然会护着她,给她争取一个名分。
想到此处,袭人就觉得自己天生好运,这才遇到了贾宝玉这样的主子。她心一软,当天夜里就没有严词拒绝贾宝玉的求欢,而是由着他乱摸一气,少不得欲迎还拒,低眉承受了。那宝玉便如同得了腥的猫一般,兴致上来,哪里顾得了许多,有人愿意给睡总比没有好,遂脑子一热,肆意妄为。
“你几时去禀明太太,让我过了明路?”意乱情迷之间,袭人不由得软语问道。
宝玉正昏昏欲睡间,闻言打了一个哆嗦:“好姐姐,莫要吓唬我。若是老爷知道,必定打断我的腿!横竖我不负你便是。”
袭人知道这是宝玉的口头禅,做不得准,不甚满意。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她想着想着,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第33章 赖氏
次日贾宝玉起身时,待袭人果然更加温柔小意。他本就是个肯在女孩儿身上下功夫的性子,此时更是十二分的体贴。
因晴雯玫瑰膏子做得好,让他平白多得了老太太、太太的夸奖和赏赐,这等功劳,贾宝玉本该是大大夸上一夸的,但满屋子的丫鬟们都在听袭人发号施令,正是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太过抬举了晴雯,袭人这边就难做了。他转头对上袭人的眼睛,想起袭人昨夜吹的枕头风,那赞扬的话就说不出口来,只得硬生生转移话题,轻咳一声,指着案头摆着的一只青釉流云纹双连瓶道:“这个哪里来的?”
茜雪忙回道:“是宝姑娘命人送过来的。宝姑娘说,她前几日供在瓶中的水仙花开得甚好,特意送这瓶过来请宝二爷赏玩。花已是插在咱们自己的瓶里了,这瓶子正预备着寻个妥当人送回去呢。”
宝玉越发纳闷:“平白无故的,她送水仙花做什么。”他这话一出,别人犹可,袭人脸上就有几分不自在。
绮霰在旁笑道:“如今满府的人都在传咱们屋里制了上好的胭脂,说是老太太亲自鉴定过的,再错不了的。宝姑娘一向是最懂礼数的,咱么送了胭脂过去,她就送了水仙花过来当回礼。这也不独宝姑娘一人,林姑娘也有东西送过来呢,二姑娘三姑娘她们也打发了身边人过来道谢。”
贾宝玉听说别人倒还罢了,听说林黛玉也送了东西过来,神色立马不一样了,再也记不起自己要替袭人站街的初衷,口中说道:“她送了什么过来?”却不等回答,三步并做两步走出屋外,往隔壁林黛玉房中过去了。
袭人手中捧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原本是预备着亲手给贾宝玉披上,好打发他出门上学的,冷不丁遇到这等变故,口中低低抱怨一声“哎呀我的爷,又这般顾前不顾后的。”已是匆匆跟着贾宝玉的脚步,前后脚去了。
绛芸轩众丫鬟看主事人都走了,遂松散下来,坐的坐,躺的躺,纷纷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偷偷说小话。
绮霰朝茜雪努努嘴道:“看见没。想是昨夜伺候有功,今早一来,说话的声气都不一样了,仗着有爷给她撑腰,对着我们几个吆五喝六。倒像我们几个怕了她似的。”
茜雪摇头道:“她也忒小瞧人了。便是我和她再不对付,难道她安排小丫鬟做事时,我会当面驳她不成?大家同在一个屋里伺候,自会顾全大局。倒用不着……”
晴雯这几日和她们混在一起,正在旁听得津津有味,猛然听到屋外有小丫鬟喊:“晴雯姐姐在吗?”心中好生诧异,忙出去看时,却见是一个梳着总角鬓的八、九岁大的小丫鬟,很是面生,看那衣服发饰,却不是贾府的人。正惊疑不定间,那小丫鬟脆生生说道:“赖奶奶请你家去呢。车子都备好了,来人在二奶奶院子里等着你呢。”
晴雯越发惊疑,忙问道:“哪个赖奶奶?”心中却是有了些猜测。当下也不及多想,只和茜雪交代了几句,就随着小丫鬟去了。
这是晴雯自重生以来,第二回 踏进琏二奶奶的院子,不由得许多感慨。平儿一看见晴雯就笑着说:“赖大娘家里要给二公子准备冠礼,许多针线活没人做,因你这上头出挑,特地禀明了二奶奶,要请你过去帮几天忙。昨个已是知会了宝二爷,想来宝二爷夜里回来的晚,还未曾和你说?”
晴雯素知平儿一向最是稳妥,听她开口便不怀疑。只是她女红虽好,去只在精微深奥处见长,若论绣活的速度,未必比得上外面那些知名的匠工绣娘。赖家又怎么会为了这点子事,专程求了二奶奶,又得贾宝玉同意这般麻烦。如此小事化大,倒不像是赖家的作风。
只是箭在弦上,也容不得晴雯多想。那个梳着总角鬓的小丫鬟扶着晴雯,另有两个眼生的赖府上的婆子在后头跟着,几个人前呼后拥围着晴雯,一路行至后门,小丫鬟扶着她上了车子,那两个婆子跟在旁边走,倒似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门似的,和上次跟着茜雪出门买胭脂,又是不同的感受了。
晴雯默默坐在车子里想心事,心潮起伏。
晴雯原本出自赖家,是赖家把她从人牙子手里买下来当丫鬟的,因此对赖家并不算陌生。她还记得在赖家时,身为一家之主、总揽内宅大权的赖嬷嬷总是对她和颜悦色,格外可亲。她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直到在贾府待了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位赖嬷嬷的可敬可畏之处。
相传赖嬷嬷是贾府老人,是伺候过荣国公夫妇的大丫鬟,有资历,有体面,故而连贾母这等老祖宗也要给赖嬷嬷几分薄面。——国公爷夫妇已是仙逝了,老祖宗是人家儿媳妇,对上伺候过人家的丫鬟,也要客客气气的,这才显得咱们这等大户人家孝顺体面。当时,贾府里上上下下都是这般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