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摆摆手:“不是办差,我奉老太太之命去扬州接林家表妹,今日方回来。”
薛蟠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林家表妹是谁,照例问姑太太安好,谁知贾琏叹了口气:“姑太太没了,春天时就没了,要不老太太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让我去接林家表妹来。”
这时候马车里传出一声妇人的哭音:“可怜见的。”
贾琏吓了一跳,忙看薛蟠,薛蟠点点头,贾琏赶紧下马来到车前行礼:“给姨妈请安。”
薛母应了一声,又道:“姑太太没了,姑老爷可好,表姑娘可好?”
贾琏笑道:“都好着呢。”
说毕让人把马车赶过来,薛宝儿撩开车帘朝那边瞧,正好林黛玉也撩开车帘瞧过来,两个小姑娘对上眼先是一愣,继而微笑着点头。
还是林黛玉先放下车帘,薛宝儿则嚷起来:“哥哥,我想和这个妹妹坐一辆马车。”
薛母按下薛宝儿直皱眉:“大街上的,怎好劳动林姑娘换车?一会儿到你姨爹家就见着了。”
薛宝儿知道黛玉此时肯定战战兢兢的,与其让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胡思乱想,还不如坐过来彼此热闹。
薛蟠最疼妹妹,拿眼看贾琏。
薛家虽不如从前煊赫,但家底尚在,贾琏看在银钱的份儿上不好驳了薛家人的面子,况且黛玉因丧母这一路都苦着脸,也怕回府让老太太看见伤心。
难得见林黛玉笑一回,贾琏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小孩子家没那么多计较。”
就让仆妇把林黛玉抱到了薛家的马车上,见她怯生生走进来规规矩矩朝自己行礼,薛母心都快化了,忙让人把薛宝儿抱到对面座位,她朝黛玉招招手:“来,好孩子,坐姨妈身边来。”
林黛玉乖乖挨着薛母坐下,抬头看见一双如母亲般慈爱的眼睛,登时红了眼圈,长期压抑的情绪瞬间破防,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珍珠。
薛母鼻尖一酸,将林黛玉搂在怀里,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小声安慰着。
母亲死后,父亲政务繁忙经常不在家,两个姨娘的心都在父亲身上,已经很久没人像这样抱过她了。
一路舟车劳顿,她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强忍着离开父亲的不舍,不敢伤心更不敢哭,生怕给表哥添麻烦,也怕被人轻瞧了去说她不够稳重没规矩。
只敢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一会儿,有时候是一会儿,有时候是一整夜。
这个自称姨妈的陌生妇人怀里很暖,身上熏了淡淡的檀香,声音温温柔柔的,抱着她的感觉像极了母亲。
林黛玉哭了一会儿感觉心里好受多了,这才抬头朝对面看去,就见三个比她略大些的姑娘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
其中一个错愕道:“王母娘娘,这世上还有比我们姑娘更标致的女孩儿,真真儿天仙一样的人物。”
另一个眉心有痣的小姑娘用胳膊肘轻轻捣了她一下。
林黛玉赶紧抬头去看薛母的表情,发现她还是笑眯眯的,一颗心才放下。
薛宝儿朝她笑笑:“妹妹莫怪,我们家从来就这样,没有那么多规矩。”
起初林黛玉还皱着眉,觉得这丫头也忒口无遮拦了,听人如此解释倒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大家有什么说什么,不必费心去猜那些弦外之音,很是自在。
心中这样想,脑子里绷久了的那根弦却无法放松,腰背挺直僵硬,笑容勉强,与周围轻松祥和的气氛格格不入。
“谁在那儿胡说八道?”车帘外忽然响起一道男声,“薛家宝儿才是天下第一大漂亮,就是天仙也比不得呢。”
这话把林黛玉又吓了一跳,她看见第一个说话的丫鬟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怎见得?”薛宝儿笑问。
外面那人大言不惭:“因为她长得像我!”
“……”
车厢里静了一瞬,随后众人都大笑起来,黛玉也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马车很快驶入荣国府西角门,薛蟠随贾琏去了前院书房见姨爹贾政,薛母等人下车换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走下马车,却见薛宝儿被人抱了下来,她目光闪烁,想问什么却忍住了。
轿子停在垂花门前,林黛玉让人扶着下了轿,早有薛家跟来的仆妇推来木轮椅,然后走进轿中将薛宝儿横抱出来放在轮椅上,由贾府前来迎接的媳妇子推着往里边走。
行至正房门前就看见珠翠争辉,王夫人先一步过来迎薛母,姐妹见面少不得一番契阔,早有小丫鬟跑进去禀报:“老太太,薛家姨太太、薛家表姑娘,林家表姑娘一同到了。”
人老了爱热闹,贾母一听喜不自胜,忙道:“快都请进来!”
门帘打开,众人进屋给贾母行礼,而后依辈分各自行礼寒暄,场面好不热闹。
贾母见到林黛玉想起早逝的女儿本来有些伤感,可有薛家姨太太在也不好搂着外孙女哭,只拉着王夫人和薛母闲话。
林黛玉和薛宝儿坐在一处,见到贾母难免伤感,可她明显更关注薛宝儿的腿,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薛宝儿见她好奇便小声解释道:“我去年生了一场怪病,从此便走不得路了。”
林黛玉睁大眼睛,她没想到遭遇如此厄运薛宝儿还能谈笑风生,而自己身上这点弱症与她相比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那你是来神都求医的吗?”林黛玉问。
薛宝儿摇头:“家父前年没了,舅舅和姨母邀我们来都中散散心。”
她的父亲没了,自己的母亲没了,她腿不能行,自己身有弱症,今日又一起来荣国府望亲,倒是很有缘分。
想到这里,林黛玉怜悯地看向薛宝儿,感觉她比自己还不幸,却又羡慕她的乐观豁达。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终究被她忍了回去,耳中响起薛宝儿空灵如仙乐般的声音:“听说宫里正在给公主郡主选赞善陪侍,家里为我报名了,你要不要也去试试?”
第5章 贾宝玉
林黛玉从没想过这个。
她才到舅舅家,才见过外祖母,人都还没认全呢。
直觉告诉她,薛宝儿这个姑娘,心有点野。
不过野心正是她所没有的,亦如薛宝儿身上的乐观豁达。
人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往往心生羡慕。
“能行吗?”林黛玉有点不自信。
原以为林黛玉会一口拒绝,薛宝儿说完就感觉自己唐突了,谁知对方竟然有点心动。
想着以后跟黛玉朝夕相处的光景,薛宝儿热血上头:“我这种半吊子都报名了,你出口成章,才高八斗,怕什么?
“你怎知我出口成章?又怎知我才高八斗?”林黛玉问,她自己还不知道呢。
薛宝儿:糟糕,说漏嘴了!
“我梦见的。”她睁眼说瞎话。
林黛玉有点吃惊:“梦见?”
旁边莺儿忙给薛宝儿作证:“是真的。我们姑娘能梦见将来发生的事。来之前,姑娘梦见大爷买了一个眉心有痣的丫头回来。我们都不信,姑娘就让我们留意着,果然没几日香菱就被买回来了。”
说完还指了指香菱,搞得香菱也很惊讶。
林黛玉将信将疑:“那你梦见过今天会发生什么吗?”
薛宝儿点点头,心说,没梦见过,但上学时课文里有讲。
“听见笑声了吗?”薛宝儿道,“一会儿进来的是琏二嫂子,人生得美,嘴巴也极厉害。”
果然门帘打开,凤姐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走进来,贾母给林黛玉和薛宝儿介绍,两人起身朝凤姐行礼皆呼琏嫂子。凤姐儿瞧瞧林黛玉,又瞧瞧薛宝儿,倒不好提贾敏亡故之事,只夸两个妹妹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便与贾母等人说笑去了。
薛宝儿面露得色:“怎么样?准吧?”
林黛玉略想了一想,道:“琏嫂子是你表姐,难保你们从前没见过。这里来了许多人,偏只差她一个,是你猜出来的也未可知。”
薛宝儿手心冒汗,心说,猜的倒也不错。
所谓未卜先知,除了香菱,都是她推测出来的。
十次竟有八次准,才唬住了莺儿几个小丫头。
莺儿不服气想分辩,被香菱拉住了,薛宝儿点点头:“要不来点绝活儿,还怕你不信我。”
“等吃过晚饭……”薛宝儿在脑中回忆了一下时间线,看向林黛玉,“你那个衔玉出生的表哥该回来了,他看见你会说……”
薛宝儿一脸呆滞:“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林黛玉白了她一眼:“好个促狭鬼!正经人谁会说这些?”
薛宝儿笑:“你等着看就是了。”
众人笑了一会子,贾母让人带林黛玉去见过她母舅,林黛玉走了一圈半个舅舅也没见到,晚饭时重新坐回薛宝儿身边。
薛母、王夫人陪着贾母说笑,她们两个头挨头悄声说小话。
“又让你猜对了,那一位果真是个蠢物,不见也罢。”饶是心较比干多一窍,到底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林黛玉把心里话都跟薛宝儿说了。
薛宝儿忙着喝凉茶补水,闻言立刻明白她在说谁了,笑道:“那一位虽是蠢物,倒也天生好皮囊,惯会做小伏低哄人,一会儿见了别被他哄了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