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那玩意儿还是有正确答案和解题思路可言的,哄孩子简直是踩在崩溃和懵逼的边缘疯狂试探,还是个对智商和发量的双重考验。
要不是现实不允许,叶挽秋真想揪住这株陈塘关的花朵给他使劲拔苗助长一下。小小年纪就如此磨人,将来可怎么得了。
这商朝天下的兴亡,果然跟你哪吒有责,叶挽秋如是想着,叹口气。
窗外的雨还在下,连着三日后才终于放晴。这场雨把经历了一整个严冬的冻土全部从沉睡里唤醒。雨停后不到两日,到处都是一层浅淡如烟的虚幻绿意。
面前的新衣已经基本做好,只等最后的绣样收尾就算完。叶挽秋试着翻检了一下剩余的布料,比对着盘算到底配条什么样的腰带最合适。
还没等她决定好腰带上的绣样,一早就已经练完法术的哪吒从屋檐上轻盈跃下,落地却如猫一样迅捷无声,绕肩的红绫飘垂着曳地。他这个神出鬼没的习惯曾经把叶挽秋吓到过好几次,后来才自发改掉了。
看着叶挽秋一直盯着自己的模样,哪吒走过来坐在她对面,歪了歪头:“想什么?”
“我在想怎么骗你去代表国家参加个体操比赛为国争光,然后我就可以坐在旁边一边流泪鼓掌一边告诉其他人,‘哪里哪里,都是孩子自己努力的结果’。”
哪吒拧下眉尖:“你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说着,他拿起一旁的糕点咬一口,态度随意地问,“我午后要去东海边,你要跟着么?”
东海?
这个名词每次出现都会让叶挽秋心口一跳,短暂的停歇后是接近失控地搏动。一想到神话里那些场景,她就觉得……
“怎么又走神?”哪吒伸手在她面前晃晃,拉回她的注意力,“去还是不去?”
“你去东海做什么?”
“就是想去啊,你这个问题问得真奇怪。”
见叶挽秋又不做声,哪吒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怕水?”
“没有,我刚刚走神了而已。夫人让我时时跟着你,那你去哪儿我当然也得去,去就去吧。”何况跟着去了她也能安心些。
本是一句极正常的话,却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哪吒听完就翻脸,开始起身朝外走:“既然你这么勉强那就算了。”
“???”
叶挽秋的内心简直被一堆问号疯狂刷屏:
——说好的“生而知事又通礼,三年六月降神仙”呢?
——别人都是老小孩老小孩,老了才成小孩,你这怎么还没长大就开始越活越回去了?
——而且你的人设是不是有点不太对,最开始不应该是高冷端庄,任性嚣张设定吗?怎么感觉现在只剩下任性了?
然而经验告诉叶挽秋,这种时候和哪吒这个死倔死倔的小屁孩讲道理是根本没有用的,软话说尽地哄才是百试不爽的硬办法。
就这吃软不吃硬的刚烈个性,简直就是古偶小说里的暴君标配。要是再来个娇媚妖姬……
叶挽秋深感担忧,原本到嘴的好听话一下子就成了:“你见过妲己吗?”
哪吒被她这个太过跳跃的奇怪问题问得暂时忘记了生气,愣了愣后回答:“见过几次。”
她眼里的忧虑更浓了:“那你觉得好看吗?”
他回想一下,眉峰骤压,眼里无端地流露出些许明显的轻蔑和锋锐,姣好面孔上一片肃冷,如桃花覆冰霜:“一只披着人皮的狐狸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她眨眨眼,这才想起哪吒是能轻易看透那些伪装过的妖魔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啊,听说她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所以很想见见。”
“那只不过是她从别处扒来,靠妖力维持着穿在身上的一副人皮囊而已,你喜欢那种东西?”哪吒有点困惑地问,语气里还带着种浅浅的天真,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过不了审的内容。
“不,谢谢你帮我断了想看大美人的念头。”叶挽秋嘴角抽搐地回答,然后伸手捏捏他的脸,手感极好,“走吧,你不是想出去吗?”
从小几乎没有和别人有过肌肤接触的哪吒对于这种举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除了感觉有种很微妙的奇特,也只能躲闪着她的视线退开,脸色微红地朝她严肃呵斥:“都告诉过你不要这样……”
还害羞了。叶挽秋看着他的样子,忽然万分可惜这是个没有照相机的年代。
第34章 东海
下雨后尚未彻底晴朗的天空依旧是灰蒙低垂的,还带着种淡淡的瓷青色,只留一线极窄的明亮徘徊在那些饱含雨水的深厚云层边缘,和蔚蓝的海平线分隔开。
出了陈塘关的城门再穿过一片森林,就能看到不远处的东海了。扑面而来的湿冷海风带着明显的腥咸味,越靠近海边的浪潮越浑浊,和沙滩上的满地岩黄细沙融合在一起,一涨一退间,带走所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也留下许多来自海洋的美丽馈赠。
有几条渔船正聚集在海边,清理着刚刚打捞上来的许多鲜活海鱼。正卷着裤腿坐在船沿上边踢水边补网的渔家女孩,看到远远朝这边走过来的哪吒和叶挽秋,连忙跳进浅浅的海水里,放下渔网双手合十,低头朝哪吒拜了三拜。
她身后的老人看到后,也和她做了同样的动作,恭敬得像是在祭拜着什么显形的神灵。
哪吒朝他们一点头,白净漂亮的脸上表情不改,甚至连任何波澜都没有,仿佛早已习惯。
跟着这对渔家爷孙同行的还有一个年龄更小的男孩,心性最为天真,也不知道自己的爷爷和姐姐在做什么,只蹦得老高地朝哪吒挥手,傻呵呵地笑:“三公子,三公子!”
女孩还未来得及叫住他,就见哪吒从被太阳映照得翠绿的海水里捞出一枚精致漂亮的海螺,用混天绫卷着,隔空轻巧抛到男孩手里,对他说句:“收着。”
他捧着那枚亮晶晶的海螺看了看,高兴地想要朝哪吒跑过来:“谢谢三公子。”
却在刚迈出去两步的时候,就被身后的女孩和老人死死拖住,低声对他说:“不能过去。那是神仙,我们不能靠太近的。”
“那为什么她可以?”男孩不明所以地指着哪吒身后的叶挽秋。
“走吧。”哪吒对叶挽秋说着,转身朝背离祖孙三人的方向走去。
直到周围的海浪声已经完全掩盖过了其他一切的声音,叶挽秋才紧走两步来到哪吒身旁,思考一会儿后,选择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话题:“陈塘关的平民们一直都是以捕鱼为生的吗?”
哪吒浅浅地嗯一声,回答:“春秋两季基本不论老少都会出海,夏季的时候一些年事已高的老渔民就不再亲自捕鱼,而是负责指挥下网。到了冬季,就只有青年才会出海了。”
“这样啊。”叶挽秋了解地点点头,“那一般渔民家里应该在秋季就会加紧捕鱼吧?毕竟一整个冬天可能都没什么新的补充。”
“对。”他说着,眉宇间忽然蒙上一层薄薄的阴郁,目光落在那些不断翻卷着的蓝绿色海浪上,“所以有的东西也会专挑那时候出现。”
“东西?”她疑惑地重复一遍,然后紧跟着想起神话里哪吒闹龙宫的起因,“东海下的那些龙?”
“你知道?”
“管家曾经跟我说过几次,不过都没怎么说到点子上,所以我也只是零散地知道一些而已。”
“你看那里。”哪吒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陡峭悬崖,无数海浪正激荡在崖底,破碎开一层层朦胧的虹色湿雾,“每年东海那群妖物都会来陈塘关要贡品,要人牲,还要各种祭奉。如此,它们才肯降雨调风,允许渔民捕鱼,否则便要挑起滔天海啸摧毁整个陈塘。”
“在这里降下的每一滴雨,捕来的每一条鱼,都是用人的血肉换来的。每年到了海祭的时候,整个浅海里的水都是通红的,什么恶妖魔龙都会出来,全都张着嘴只等将那些剐割成块的人类吞吃下去。”哪吒说着,收回手,指尖擦过手腕上那只被收成金镯模样的乾坤圈,声音里带着种冻结的冷硬,“总有一天,我要让它们把所有从陈塘关要去的东西,全都加倍还回来。”
在他说完那番话的几刻里,整个四周都是沉寂的,只有咆哮不止的海浪一遍一遍地拍打上岸,吻湿哪吒的衣袍角。叶挽秋看着男孩的侧脸,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哪吒这么讨厌淋雨,而且从来不让那些雨水碰到他自己,更不会去碰那些鱼虾之类的海食。
“你那时候多大?”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哪吒的一个问题。
对方的回答是,“十三差七日。”
而他如今已经七岁,那就是,还有五年多一点的时间,他就会……
她还没来得及想完,天光在这一刻陡然变得黯淡起来,原本翠蓝通透的海水不断积淀得浑浊,海风中的腥味也浓厚起来,像是最底层那些埋葬着无数尸骨的淤泥终于从海底深处翻涌起来。
太阳被不断扩大的乌云吞没,只留视线尽头那一线颤抖的光丝,天地之间一片灰黑,分不清是昼是夜。在模糊的光晕中,叶挽秋看到有庞大扭曲的黑影从海面滚滚而来,空气里海腥味和淤泥味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