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看着殷夫人一直跪在地上朝自己伸手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睛里浮光微动,像是泪珠在虹膜上滚动一圈留下的残影,忍不住向前走去,试图抬起手去触碰她近在咫尺的颤巍指尖,却又猛然停住。
他想起自己刚出生不久时,殷夫人几次三番想要抱他,去抚摸他的脸,然而每次刚一接近他都被那种焚烧般的剧烈痛苦折磨到不成人形,好几次都差点就此丧命,身体也越来越差。
哪吒闭上眼睛,平摊的手慢慢蜷缩紧握起来,垂在身侧,整个人立在原地身体僵硬,眉尖紧颦:“孩儿告退。”说完,他一扬混天绫,红霞似的身影只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叶挽秋抱扶住已经哭得几乎半昏过去的殷夫人,回头看着清朗无云的天空,着急地朝其他侍女说:“快把夫人扶回去休息,我去把三公子找回来。”
话虽这么说,可到底要去哪儿找,叶挽秋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在总兵府里到处穿行着寻找那道苋红的身影。
一路上,她遇到不少行色匆匆的家仆,可惜挨个打听过去也问不出什么关于哪吒的消息。似乎在所有人的意识里,哪吒都只是个笼罩在层层神光下的朦胧存在,和那些挂在神坛上受人供奉的石头神像没什么区别。大家都只是知道这位神仙降生的三公子,除了本能地敬畏和恭顺,对他其余的一切完全毫无了解。
她找了许久还是不见哪吒的身影,正着急的时候,忽然从风里闻到一股细细的浮散莲花香气,浅淡近无。叶挽秋顺着回头,看到哪吒正坐在那排苍翠树木背后只有一掌宽的青瓦墙沿上,单手托着脸,眼神无光地望着殷夫人寝屋的方向,好像这样就能看到他母亲是否安好了似的。
叶挽秋松一口气,走过去,仰起头叫他:“三公子别担心,夫人只是突然情绪有些失控才会这样,休息一下就好了。”
哪吒坐在墙沿上动也不动,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也不回答,整个人仿佛一个被抽去灵魂的精致瓷娃娃,毫无生气。叶挽秋看他一会儿,顺着家仆们暂时靠在墙边用来修剪树林的木梯爬上墙沿,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慢慢对他说:“夫人只是很关心你才会这样的。其实全天下的母亲都一样,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快乐。所以只要你能好好的,时常开开心心,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听了她的话后,哪吒半垂下浓黑的眼睫,遮去他眸底所有的神色,只轻轻问:“那如果,我才是她心病的根源呢?”
叶挽秋顿住,看到他松开手,混天绫被他身上的低落情绪影响到,无力地沿着他脚下的青瓦散下,蜿蜒如鲜红的河流。
“如果没有我的话,母亲应该会很高兴。有两位兄长时常陪伴在侧,承欢膝下,她一定会比现在好许多。不用日日为我烦心,更不用伤神忧思,积虑成疾。”他淡淡地说着,从眼神到语气都是一种冷霾的灰,甚至是自厌。
“不是这样的。”叶挽秋急忙打断他,认真看着他说到,“我知道你是因为不想让夫人担心,所以才选择住在西庭院,也不怎么与人接触,觉得少出现一些就能让她少担心些。但其实夫人她焦虑的就是这个,她是个很好很好的母亲,只想关心你好不好,高不高兴。你越是少出现,不爱说话也从来不笑,她越难过,总是自责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你的缘故。
她只想看到你高兴,即使不能接近你,那她也会安心很多的,真的。”
哪吒默不作声,叶挽秋也就只能安静地陪着他坐在一旁。
半晌后,他忽然转头,溢满天光的琥珀色眼睛颇为锐利且好奇地看着叶挽秋:“为什么你碰到我会没事,其他凡人却不行?”
可能因为我是个石头吧,抗火烧能力比较强。叶挽秋腹诽,但还是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回答:“可能是因为我近几个月来劳作良久,皮糙肉厚。所以你的仙法普攻没能破开我的物理防护?”
哪吒,“……能解释下么?”
“意思就是,我也不知道。”她心虚地回答。倒不是说她想故意瞒着对方,只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叶挽秋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比较好。不然到时候被对方当成什么石头成人的精怪,几番解释不通,像早年动画里对着那条东海白龙般一乾坤圈给她朝脑门敲下来,她估计得当场下葬。
哪吒看她一会儿,收回视线,消失在了墙沿上。
也许是听进去了叶挽秋的话,从那天起,哪吒慢慢开始不再整日整日地不见人影,而是时常会陪伴在殷夫人身旁。尽管母子两人依旧不能有任何接近和触碰,但看到哪吒的些许变化,也让殷夫人宽慰了许多。再加上有哪吒从溺海寻来的一些灵药,第二年刚开春的时候,她的身体就比以前要好不少了。
三月里的陈塘关是最美的,真正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是每当下雨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微微的寒凉。
叶挽秋坐在西庭院的廊庭屋檐下,活动着因为长时间刺绣而有些酸痛的脖颈和肩膀,看着那些灰蒙细密的大雨泼洒在总兵府里,飞珠滚玉般从铅灰色的深厚云层里跳跃下来,把早春的花香和桧柏林的清新味道全都淋得萧瑟黯淡下去。雨水和各种湿漉的气味凝聚在一起,在叶挽秋的嗅觉里形成一种独特的冷淡芳香。
简易绷架上的衣服还只做了一半,她却望着那些青石板上团团绽开的雨花有些出神。
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快大半年了,不知道还要继续停留多久?
她还会回去吗?如果能回去,那面对的会不会已经是她完全陌生的时代?
以前她熟悉的一切会不会早就消失了?
这些问题总是时不时就会涌上来困扰到她,让她无法专心眼前的事。不过叶挽秋对自己这种偶尔迷茫低落的情绪也已经基本习惯了,反正日子还得继续,她总会慢慢把自己调整好的。毕竟再丧也不能改变现状,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努力活下去。
想到这里,叶挽秋甩甩头,继续低头刺绣。
这件衣服是做给哪吒的,他以往的衣服现在再穿都短了一截,殷夫人还开玩笑地说他是不是在春雨里淋多了,所以年关过后才长得特别快。然而哪吒其实很讨厌淋雨,甚至已经到了憎恶的地步,抵触情绪简直强烈到有些不正常。
没绣几针,叶挽秋就顺着那缕莲香回头,看到哪吒将混天绫的两头栓在房梁上当秋千一样坐着,晃晃悠悠地看着她:“上次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问题?”
他啧一声,“你故意的吧?”
“还真不是。”叶挽秋一边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丝线和针从衣料上抽出来,一边回答,“只是上次你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所以我才不知道你现在想问的究竟是哪一个。”
哪吒皱起眉头不悦地睨着她:“我是问,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虽然管家说了她是和他同家的丫头,但始终一开始并不是住在一处,而是家里落难后才从别处投奔过来。再加上叶挽秋从来不说自己以前的事,就算偶尔问起老管家也总是语焉不详,哪吒就更好奇了。
“有山有水的地方咯。”叶挽秋回答。她不敢对自己的事情说太多,怕说多了会穿帮不算,要是哪吒一直记得她却说过就忘,那才是真的尴尬。
“总有名字的吧。”
“你猜啊。”
他还真就开始细数那些叫得上来名字的地方:“朝歌?殷城?蕃城?总不是陈塘关,我之前没见过你。”
“你说是就是。”
她这种漫不经心的敷衍态度让哪吒立刻脸色沉冷,一扯混天绫就朝外走,房梁都跟着颤抖摇晃了几下,险些要塌。叶挽秋茫然地抬头,连忙追上去拉住他:“怎么就生气了?”
男孩挑着一双漂亮的凤眼瞥她,面无表情:“既然你懒得说,那我也就懒得问,这样还不好么?”
叶挽秋语塞,当即满头黑线:“……你不要这么傲娇好不好,明明你以后不这样的。”
所以说这三千多年的时光到底对你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事,请现场表演一下好吗?叶挽秋几乎要哀嚎。
“你如何得知我将来会是什么样?”哪吒挑挑眉,反问。
“我……”叶挽秋脱口而出,“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啊!你这都已经七岁了,当然能看将来了。”说着说着,她脑海里还蹦出一些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历史常识,也就跟着顺嘴说到,“而且从习俗上来讲,不是只有审犯人和准备定亲的时候才会把家底问得这么仔细吗,你怎么老跟我的家底过不去……”
哪吒闻言一愣,隐匿在漆黑长发里的白皙耳尖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泛红,朱唇紧抿着挣开对方,直接动用仙法离开了原地。他一走,原本被他用神力改变了坠落轨迹,所有丝毫没有碰到他的雨水全都恢复了正常,齐刷刷朝叶挽秋砸去,不一会儿就把她浇了个彻冷。
果然,她在漫天大雨中一边发抖一边总结,小孩子真是这个世界上比鬼还可怕的存在。
这话一点也不夸张,至少当叶挽秋想尽花样地做出许多漂亮糕点,还配着说不完的软话才终于把哪吒重新哄得重新高兴的时候,她真是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养小孩了,哄一次比做一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还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