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念头从叶挽秋的记忆深处重新生长起来,穿过她脑海里所有出现过哪吒的记忆,一直一直延伸到她面前,占满她的全部思维,让她根本不能去思考其他。
她当然知道历史是不能被轻易改变的,那会对将来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性影响。所以,有的事她即使知道也不能去干涉,只能任其发展。
可是……
她愣愣地盯着面前那件山茶红的衣裳,忽然听到有像是水从屋檐滴落在树叶上的细微声音,很沉闷,一滴一滴,视线也随之清晰起来。
叶挽秋抬手抹过脸颊,发觉指尖下的皮肤都是湿凉的,低头间,手里那件新衣已经被眼泪浸湿了一块,红得愈发浓艳深沉,像捧半凝的血。
有几只雀鸟从西方陆续飞来,纤巧的剪影将昏黄苍穹里的火焰色暮光划破,拍拍翅膀停留在香樟树枝头,摇洒下一地的清澈雨珠。
她在这里从天亮坐到了日头西斜,直到傍晚时分,勉强整理好情绪后才回到了矮房里,里面只有两三个和她同样不当差的女孩们正围在一起边洗衣边闲聊。谈到今日哪吒因为杀了龙宫使者而被关进戒房的事时,大家不约而同都沉默了下来。
半晌后,才有个好奇心重的新来小女孩弱弱地开口问:“我以为只有我们下人犯了错才会被关进去,原来连三公子这般的贵人也会被关的么?”
“就是啊。我之前还听说三公子将来会是咱们总兵府的接班人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地讨论一阵,忽然将注意力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叶挽秋:“唉,你是三公子身边的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三公子真被关进去了?”
叶挽秋靠在窗沿边,只看着外面不断变换的天光云影,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还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呢,不也一样被困在这儿。”
“……什么的接班人?”感觉知识盲区被触碰的女孩们瞬间愣住,面面相觑。
她摆下手,起身跳下床朝外走去,说:“晚上我不回来了,管家要是碰巧来点人的话,记得帮我打个掩护,我改天用绣样去城南给你们换点胭脂和钗子回来。”
“行是行,可你这要去哪儿啊?”
叶挽秋没回答,只飞快跑向西庭院,带着两件衣物和食盒,绕向厨房将提前做好的晚饭装进去,沿着白天的路又回到戒房周围。
此刻正是外面的守门人交班停值的时候,她很轻松就混了进去,来到屋子的窗户边,抬起手敲了敲:“开窗,社区送温暖。”
门内的哪吒听到这个声音后愣一下,从干草垫上起身走到窗前将它推开一小半,这已经是这扇窗能被掀开的极限了。叶挽秋就站在外面,拎起手里的食盒朝他晃晃,塞进来:“都是你喜欢的,趁热。”
哪吒看着怀里的食盒和一同被递进来堆放在盖子上的衣物,有点茫然地眨眨眼:“你……你怎么……”
“他们已经交班停值了,我问过管家,这儿夜里不会再有人来了。”叶挽秋说着,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地朝周围张望几下,“你赶紧吃饭吧,不然一会儿就凉了。”
“你不怕被我父亲发现么?到时候进来的人就是你了。”哪吒抱着那堆东西一动不动,琥珀色的眸子盯住对方。叶挽秋点头:“所以为了我将来的可持续发展,你得吃快点。”
哪吒,“……”
“你怎么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坐下来,背靠着窗户下的墙壁,打开食盒,果然看到里面放着的几样莱都是平日里最合他口味的。
“凉了吗?”她趴在窗边问。
哪吒挑起一团黍子做的软糕,蒙上来的热气扑在他脸上,化开一阵热意。
他张嘴咳嗽几声,回答:“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饿久了,明明是和以往一样的菜色,这次吃起来却觉得味道格外好。
“那就行。”叶挽秋松口气,和哪吒背靠背地坐下,隔着一面墙,用袖子擦一下微微出汗的鬓角,手指勾起腰间垂下来的半截腰带晃着圈甩弄,目光散漫地注视着周围的景象,看着那点金色的太阳逐渐沉没进铁青群山的剪影背后。
黄昏过后是黑夜,星星一盏一盏地亮起来。
她无意识地哼出几句没有歌词的曲调,穿过窗户的缝隙,落进哪吒的听觉里。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微微偏头朝上看,却只能看到愈发暗沉的模糊天光:“这是你们那儿的曲子?”
叶挽秋回神,不自在地调整一下姿势,回答:“啊,是。我娘以前经常会哼几句,我就跟她学了。”
“她对你很好么?”
“当然,那可是我娘,她最疼我了。我小时候生病她就整日整夜地守着我,从来都没打骂过我,她可温柔了。”说着说着,叶挽秋笑起来,转个身,伸手贴上侧面的粗粝墙面,掌心之下正好是哪吒靠着墙的肩膀,“她还会做好吃的菜,好漂亮的衣服。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她做的。”
“你还会生病?”哪吒安静听完,有点困惑地问,“可你并非人类。”
“是啊,你说奇不奇怪,别的生灵哪怕是妖魔都能百病不染身,我怎么就没有这种功能。”
“是挺奇怪的。”他应到,然后又问,“那你的那些法术是谁教你的?”
这个问题太深刻了。
其实就是你教的,只不过得在三千年后。
叶挽秋抿抿唇,心情复杂地用指尖在墙面上敲两下,然后闭上眼睛就开始胡说八道:“是我们那儿的一个巫医教我的。他为人治病,为人算卦,也教我法术。”
“他是怎么知道你异于常人的?”
“我从小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能闻到每个人身上的命数气味,好运的,霉运的,健康的,有疾的,甚至是心情变化。当然了,遇到神啊魔啊之类的,就只能闻到单一的气味。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只有我才是这样的,我以为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所以到处跑去跟人说你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他们都觉得我是个小疯子,不理我,说我脑子有问题,也不让其他小孩跟我玩,看见我跟谁一起玩还会推我,打我。
我妈吓坏了,以为我真的嗅觉或者精神出了问题,带我去看了许多医……巫医,就这么遇到他的。”
“不一样的味道。”哪吒重复着,忽然想起自己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初来人间,对睁眼时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好奇的,看到谁都冲对方咯咯直笑,开口便叫爹爹娘亲。赤条条的一个小胖娃娃,从那绽开的莲花肉胎里爬出来,下意识地想朝母亲怀里钻,想要得到一点血亲身上的温暖。
却没想到,他的父亲却抱着母亲远远地躲开他,对他惊怒而视,甚至让周围的士兵们举起冷/枪圈住他,不让他靠近其他人半步。
刚出生的奶娃娃,掉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看着四周的人,第一次触碰到的不是母亲温软的手心,而是那些尖锐的刀剑,冰冷的石头地面。唯一的暖是来自他被那些枪尖划破的地方,是他自己的血。
没有人敢碰哪吒,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都会惨痛不已,甚至丢掉性命,包括他的母亲。
于是从那一刻起他便懂了,他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就像叶挽秋小时候。
“原来你也是这样的。”
“是啊,所以有时候人多真的是一种折磨。而且人身上的味道会有很高的重复性,不像其他生灵。比如你和这里的其他人闻起来就不一样。人的身上有三种香味,你只有一种。”
“是什么?”他问,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他从屋顶上跳下,被叶挽秋牢牢接住的样子。
她是唯一能接近自己,并且毫发无伤的人。
唯一的一个。
“莲花。”墙外的少女声音清脆地回答,裙摆和宽袖堆积在地上,和那些春日里刚生长出来的草叶相互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冬天里的莲花。”
“冬天?”哪吒拧起眉毛,放下筷子,仰起头看向已经漆黑的窗外,平淡地纠正,“冬天是没有莲花的。”
“我知道。但是,你闻起来就像这样。”叶挽秋起身,戳一下窗户,“吃完了?给我吧,我送回去。”
他把基本已经空掉的食盒递给对方,看着她很快消失在视线里,以为她送回去后就不会再来。却没想到,只片刻的功夫,叶挽秋又回来了,还带着件厚实的斗篷缩在窗外。
“你做什么?”
“陪你聊天呀,春夜里还是很冷的,你记得把我给你带过来的外套穿上。”
“……你,你要外面过夜?”
“不然呢?等着明天一早老爷进来问你,这两件衣服是怎么来的?”
“那你也不用这样守在外面。”
“实不相瞒,其实我是怕我回去睡的话,早上会醒不过来,到时候你就惨了。”说着,叶挽秋裹一裹身上的斗篷,找个舒服的姿势躺靠在石阶上,“帮人帮到底嘛,总不能让你被抓个正着然后接着关吧。到时候我还得天天给你送饭和衣服过来,多麻烦啊。”
哪吒拿起那两件衣衫沉默一会儿,正想开口,却被叶挽秋抢了先。两个人就这么隔着一道墙,一里一外地聊了快大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