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眉头已经收得死紧,她今日被黛玉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觉得这个玉儿也实在不识大体——这样的话悄悄问自己也就是了,怎么也不该在孙太太这个外人面前问出来。
人都是自私的,可是能自私到贾母这个份上,还真是少见——她只觉得黛玉今日里逼迫了她,却不想黛玉一个小女孩,几年来让人言三语四,说成是打秋风的亲戚,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现在听说黛玉还有什么不情之请,贾母直觉不会是自己愿意听到的,只说:“说了这些时候的话,你也该累了。还是快些回去歇了才是。”
黛玉却知今日贾母能说出林家的家财都是她收着,全赖孙太太在之故。若是等着孙太太走了,怕是此话也没人再认,为了自己父亲清名,少不得自己争上一回:“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我还能撑得住。”一行说,那咳嗽却让人听得撕心裂肺。
贾母见此,也不好强着让人送她回去——若是孙太太不在,又另当别论——只好等黛玉重新喘均了气息,听她下面要说些什么。
黛玉道:“原是我那时还小,不懂事,才让老太太操心受累的,”至此时,黛玉还是不想与贾母弄僵:“可是现在听闻,若是在室女,只能得了家产的七成,还有三成该上交国库。请老太太为我父亲身后清名着想,将那三成银子拿出来,交了国库银子。不光是我感激老太太,就是我父亲在泉下,见老太太保全了他的名声,也是感激不尽的。”
“你!”贾母没想到黛玉提的竟是这个,一时也急怒起来,顾不得孙太太还在,口不择言:“枉我这些年护着你,宠着你,你今日竟然是想着逼死我不成!”
这话说得就重了,黛玉神情也是一愣,忙道自己并无此意。可是贾母哪儿听得进她的分辨:“不是想逼死我,怎么今日竟提什么银子的话?!你竟是觉得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会贪了你的钱财不成!国公爷呀,你睁眼看看,这就是我一心所疼的外孙女,竟然生生要挖了我的心去呀!”一痛哭叫行云流水而出,把个黛玉吓得呆了。
王夫人、邢夫人一起上前劝慰贾母,王熙凤与李纨两个也是又叫人送茶水,又让人打水服侍老太太梳洗,人人忙个不住,没有一个理会还跪在凉地上的黛玉。
孙太太看了心下都替黛玉发凉,让自己跟来的人扶了黛玉坐下,向着还忙乱的诸人冷笑道:“贾老太君这话说得好笑。林姑娘不过是让老太太拿出林家三成家产,将该交国库的银子交上,怎么这么点子钱,就成了逼死贾老太君了?那本就是林家的财产,刚才贾老太君不是也说是替林姑娘保管着呢吗?难道是府上把那银子花了,想着借此赖过不成?”
贾母闻言哭声就是一顿,向着孙太太道:“此是我荣国府家事,就不劳孙太太操心了。”
孙太太实在让她刚才的做作气得够呛,说话十分不客气:“大路不平有人铲。不说林大人原就是我们老爷的同年,两人又是同乡,林姑娘小小年纪失怙失持的让人心怜。就是我们老爷现在礼部任职,知道陌生人家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也能在圣人面前进上一言。说不到什么操心不操心上头。”
贾母这才想起,孙太太并不是自己族里平日来打秋风的,也不哭了,泪也不擦自干了:“是我说差了,还请孙太太勿怪。不过是养了林丫头这么些年,蓦然听到她提起银钱俗事,生怕她受人挑唆,与我离了心,才失态了。”
孙太太听了只觉得恶心,这老婆子到现在还要说自己挑唆了黛玉不成?即是她已经给自己定了罪名,那自己接下又何防,还能替黛玉分担一下外人的恶语:
“是不是失态我倒是不知。只是我觉得林姑娘刚才所说是正理。林大人一生为官清正,又是死于王事。按理该是得了圣人封谥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一丝未闻,岂知不是因此之故?还请老太太为了林大人的清名,早些把林家三成家财交与国库的好。”
贾母再是私房丰厚,那也是想着都留着给贾宝玉的,怎么肯用自己的私房替林家还国库的银子?可是刚才自己已经说过林家的财产都是自己保管着,少不得要拿些出来,不由得心下肉疼起来。
贾母将目光转向王夫人与王熙凤,指望着这两个能站出来为自己分担一二。可是王夫人已经用林家的银子建了大观园,王熙凤当日只得了些毛皮,现在更是全靠着典当嫁妆圆自己在合府人的脸面,谁肯把吃到肚里的银子再拿出来?一时对贾母的目光都躲闪起来。
贾母自觉自己所行之事,都是为了贾家考虑,是为了荣国府诸人着想,没想到遇到事情,这些人竟然没有一个主动为自己分忧不说,还躲闪着自己,心下也是一灰。可是此时不是埋怨人的时候,只好对黛玉道:“此事不急,等着你病好些才商量不迟。”
事关自己亡故父亲的清名,到了老太太这里竟成了不急。平日里说过多少次疼自己,事事都说把自己想在前头,却不如紧要关头行事,让黛玉心下更凉。
就见她已经又从椅子上摇摇地站起,此次却并没有跪下,看向贾母道:“不知道老太太要准备几日。在老太太来说,我父亲不过是已经过世了的姑爷。可是对黛玉来说,却是大于天的父亲。不是黛玉要逼迫老太太,实在是父亲头上污名一日不去,黛玉一日心下难安。”
刚说完,却听一个声音气恨道:“我只当林妹妹不是那俗人,谁知道今日里将老太太气成这样,还在开口银子闭口是钱,竟比那最世俗的婆子还可憎。我算是白认识你了。”说话的不是宝玉又是哪个?
本来府里来客,贾政也是让人叫了贾宝玉一起迎接的,可是他听说离府多日的林妹妹也随同回府,哪儿能呆得住?又听孙、李两位大人只与父亲说些什么银子数目,更觉得浊臭逼人。只看贾政让人问得冷汗阵阵,并注意不到他,窥个空自己出了房门,一溜烟地跑到荣庆堂,想着与林妹妹早些见面。
谁知没等他进门,先听到林黛玉问林家家财,又听黛玉口口声声让老太太拿出银子来交了国库,顿觉林妹妹出门一遭,竟然市侩起来。又见贾母老泪纵横哭得可怜,林妹妹还在那里不依不饶,一股气上来,直接自己进屋要与黛玉说理。
若是别个说黛玉这些话,黛玉还不会如何,左右她在这府里已经听惯了小人之语,只当听不见罢了。可是来说的是贾宝玉,对她的打击却分外不同——放眼整个府,除了老太太对黛玉有三分真心,再就是贾宝玉还不时把黛玉放在心头。虽然他也有些个见了姐姐忘记妹妹的毛病,可是黛玉还是贪恋这难得的关心,一向引他为知己。
谁知今日正是这个知己,不问青红皂白,直说自己比那最世俗的婆子还可憎,黛玉一直忍着的怨气也瞬间爆发出来:“贾二公子说我口内谈钱,就是世俗可憎。可是我一没要荣国府的银子,二没向你贾二公子伸手。不过是想请老太太把替我保管的林家财产,拿出三成来,以证我亡故父亲的清名。请问贾二公子,这世人拿回自己家里的钱财,犯了哪条律法?!”
“还是贾二公子以为,我林家的财产进了荣国府,就已经是荣国府之物,我要就是世俗可憎,荣国府将我林家本该上交国库的银子一留数年,竟是清高脱俗?!”
那宝玉进来的突兀,孙太太蓦然见一个十多岁的外男进了内宅女眷相聚之所,眉头已经皱得死紧。又见他出语就伤黛玉,本要回护。不想黛玉说出这样一番有理有节的话来,一屋子的人跟着脸上忽青忽白,没辩解处。
她心下好笑,却向着孙家跟来的人喝道:“还不护好了林姑娘,让外男如此冲撞姑娘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荣国府真真好家教。”
贾宝玉说出的话,不仅没有解了贾母之围,反让黛玉直接说出荣国府贪了林家银子的话,贾母脸上越发挂不住了。她指向黛玉道:“好,好。不想我多年养育,竟为了些子银子就让黛玉与我反目。却是我白操了这一世的心。”
平复了一下心情,贾母却是知道荣国府此时是万万拿不出如此多的银子。眼睛一转,正好借此时孙太太在,将两玉之事过了明路,就是王夫人也不能一的:“只是你可知晓,当日你父亲去前,因虑你年幼无依,与我商定了你与宝玉的婚事,言明林家的家产,都做了你的嫁妆。”
黛玉刚才让贾宝玉的话一激,对他心内早无知己之感,只觉得此人是非不分,太过糊涂。现在听到贾母竟说自己父亲将自己定给了此人,顿觉自己父亲定是当日病得糊涂才行此昏招。
孙太太听闻直觉不信,开口问道:“林大人即有此意,不知道可立下了婚书?还有官媒请的是哪一个,保人是谁?再说就算是林大人说过两方有婚约,可是也该把交国库的银子交了才是,两下并不妨碍吧?”
问到婚书,贾母又是一噎,她手里要是有这个东西,又怎么会任王夫人与薛家人,把那金玉良缘之说传得风一股雨一股?只装听不见罢了。
宝玉听闻自己已与林妹妹有婚姻之约,心下倒是大喜,早忘记刚才自己说黛玉的话,上前要拉黛玉的手,喜道:“这下好了林妹妹,我们可以天天在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