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侯着孙莹主仆走远,扶了黛玉进屋,才道:“姑娘别把孙姑娘的话放在心上,一家子有一家子的过法,等回了府上,谁管谁肝疼呢。”
黛玉一时觉得孙莹话里有话,一时又觉得紫鹃说得有理,竟没决断处。可是想着自己小时父亲的教导,总觉得孙莹所说与父亲的话更相近些,辗转了一宿。
第二日眼底就现出了青色,把个孙太太急得不行:“怎么那药竟没个效验?这也吃了五六日了,还是再请一位太医吧。”
黛玉忙道:“不过是夜里走了困,我每常如此,不碍的。”心下却是微暖,觉得孙太太倒比两位舅母对自己上心些。
孙太太却不赞成道:“太医都说了,你这病最是要少思少想才成。定是莹儿昨日里扰了你,今日再不许她去了。”
孙莹就过来摇她母亲的袖子,说是自己今日里再不与林姐姐分争,两人只联句取乐。孙太太还是不允:“你们还年轻,只想着今日里走了困,明日里多睡些就补回来了,却不知这睡不好,人心就焦燥,人心一燥,内火就上延。多少病侯都是从这上面来的。”
孙莹听她说得严重,吓得一声不敢再吭,被孙太太打发着上厨房里看中饭去了。又把下人都打发下去,才对黛玉说道:“你妹妹是个有口无心的,你别与她计较。”
黛玉听了忙摇头道:“妹妹性子很好。”
孙太太一笑:“我知你是客气,却也替她收了这话。不是我说,若是你与她性子两下里合上一合,我少担了多少心事。”
这样慈爱之语,黛玉已经久不听闻,一时愣症着不知如何接话。孙太太也不等她做答,又道:“昨日里你与你妹妹的话,她都对我说了。”
黛玉一听倒有些羞囧,那话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说起,还能只当成是悄悄话,可是让大人知道了,就有些羞人了。
“你别怪你妹妹。实在是你那外祖家行事,有些让人担心。”孙太太不看黛玉已经变了的脸色,径自道:“女孩的名声,那是何等要紧。怎么能为了让自己孙子欢心,就全然不顾?”
黛玉脸已紫胀,向着孙太太急道:“并不是外祖母……”
孙太太向她摆摆手:“是,你那外祖母是没有强着你替你那表兄做过什么。可是你与她家里的女孩一起长大,别人都做,你不做就是你不近人情、假清高。做了一件,别人也就指望着第二件,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可不就是如此?在家里时黛玉最要紧的是功课,可是到了荣国府后连个先生都没有,功课更是无从谈起——就是贾宝玉去家学,还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呢。
见黛玉自己思量,孙太太还是不紧不慢地道:“你们自己在府里行事,只觉得是兄妹之间的情意,可是到外人眼里,那荷包之类,岂是能轻送的?”
黛玉的脸已经白了起来,她已经知道昨日里自己的心虚所为何来。可是从王嬷嬷出府之后,再没有人给自己讲过这些。不对,也有人说过,宝姐姐就曾经说过一些,可是自己看她也不是没给宝玉做过针线,也就不在意了。
“你父亲这事儿做得糊涂。”孙太太见黛玉身子已经微颤,不忍再说她,偏自己心里意难平,不由得埋怨起林如海来:“当日你头次进京时,怎么竟是一点也不打听一下荣国府的行事,临走就把你托付给了他们。”
可是不托付给荣国府,自己又能去何处呢?黛玉更觉得自己前路茫然起来。又不忍亡父受人褒贬,向着孙太太道:“我族里已经没有了人,只有外祖母可以托付。”
孙太太冷笑道:“族里没了人,不过是出了五服而已,总还姓林!再说难道他就没有相熟之人不成?但凡与我们打听一二,或是写封信来,我们常去看你几回,也不让荣国府如此慢待于你。说什么你一草一纸都是他们家的,难道你林家几代列侯,主母的嫁妆都败干净了?你父亲为官是没有俸禄的?”
既然话已经说到此,孙太太索性将事情一次与黛玉说个明白,将在室女应得几分家产,该上交朝庭几分,林家没有上交,结果导致林如海连个谥号都没有等等等等,一一说了出来。
黛玉一直以为自己父亲没得了谥号,是因为官职不够之故,哪儿知道里面竟有如此多门道?转思自己当日也曾疑惑,在家时自己也不是没去过库房,怎么那些摆设全然不见了。可是自己一个孤女,又能与谁说去
事涉林如海,黛玉不得不问上一句:“伯母可知,此事可有补救之法?”
孙太太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此事毕竟算是林家家事,若是人家苦主都不追究,自家老爷就算是出手,也是两面不讨好。因道:“你父亲是任上没有的,按说朝庭该有褒奖才是。只要把该上交的补齐,再让你伯父代为上折子,言明当日你的不得已,想来圣人也能网开一面。”
将该上交朝庭的补齐,说来容易,可是黛玉已知荣国府早就出得多进得少,也曾与宝玉说过怕是后手不接。若是贾家真的替林家收了家财,现在怕是拿不出来。
可是父亲,一辈子的官声,一辈子的英名,死后盖棺定论,又岂能因为区区黄白之物,就都断送了?
“只不知该上交的是多少?”黛玉问得很没有底气——她自己手中并无金钱,只盼着这钱少些,她向着老太太哭求也好,讲理也罢,总要让父亲能安于九泉之下。
孙太太道:“你伯父是知道你们家京中老宅的,那日也派人去看过,发现你们家里的老管家竟然就住在那里。就是你那个王嬷嬷,也得老管家收留。老管家是个有心的,手里还有旧日你家里的帐本子。只不过是你在那府里,他也投鼠忌器,不敢声张。”
好一个投鼠忌器,黛玉已经哽咽出声:“可是算出该得上交多少银两?”
孙太太沉重地点了点头:“该得九十三万两。”
三成,九十三万两!然后自己是荣国府里一无所有投靠来的表姑娘,一草一纸都是用的荣国府的,行动就有人与宝姐姐相比。
好,真是好,这才是自己的好外祖母,好舅母。黛玉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第214章
黛玉这一昏倒, 孙府自是忙乱一片,将人抬到孙太太内室,急急请来太医, 诊治之下才知她是急怒攻心。此时已经顾不得避讳, 太医只好上前行了针。
不一时, 黛玉口内吐出一口黑血,太医不忧反喜:“如此甚好, 小姐本是郁结五内, 将这淤血吐出, 倒能散些瘀结。”
孙太太见黛玉仍是未醒,心下还是担忧, 又悔自己将话说得太急太重, 又恨荣国府将一个好好的女孩搓磨成这般模样。
只是再恨,人家一个好好的外孙女来你家里做客,此时竟昏迷不醒, 也要去荣国府里告诉一声。等贾母听了信, 立时当着孙家来送信的婆子哭了起来:“我这玉儿本就身子单薄, 怎么才去了几日,好好地就昏过去了?”
来送信的婆子也是孙太太的心腹之人,听到贾母语中的埋怨之意,心下不屑,面上还得劝慰:“我家太太自林姑娘来家里, 就请了太医院的副院正给姑娘诊治。本来林姑娘已经大有缓解,谁知今日里与太太说起林老爷之事,竟然昏了过去。”
贾母心内有病, 听到婆子提起林如海,正是不知道那孙太太与黛玉说了什么, 也不理那婆子还要说什么,只一迭声地让人备车,她要亲去孙家把自己的外孙女接回来。
屋里与她一起接待孙家来人的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哪里能让她老人家亲自出马?少不得拉的拉,劝的劝,陪哭的陪哭。最后说好是由着王夫人带着王熙凤一起去孙家,务要把黛玉接回荣国府。
至于护送之人,贾琏自是不二人选。贾母还觉得此事是那孙府不是在先,贾政若是在那孙大人面前表现得大度不计较,也能得个好印象,于他年底考绩有利。又可让人看出舅家对黛玉的看重,知道黛玉与二房亲厚。亲命贾政一同前往。
等他们一行来到孙府,迎春也已经得了信,比他们还早来一步,正守在黛玉床前。
这么长时间过去,黛玉也总算是醒了过来,见到迎春之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两眼早流下两行清泪:“二姐姐,今日我才算是活个明白。”
迎春见孙太太并孙家姑娘也带着丫头在屋里守着,不好说别的,只好上前一步握了黛玉的手:“妹妹且想想,我当日回门之时的境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黛玉的泪流得越发的急:“他们好狠的心。”就是活人不管,也不替死去之人想想身后之名吗?
孙太太上前道:“傻孩子,若是不狠心,你又何必郁结至此。”
黛玉只觉自己无颜面对孙太太的关心,甚至觉得自己此时除了要问问老太太,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的父亲,别的一概都不想理会。
就有丫头来报,说是荣国府的二太太与琏二奶奶来了。黛玉眼神又是一暗,那脸上形容都淡了几分。是了,老太太是荣国府的老祖宗,他们自是不会因自己一个小小的孤女,让老太太奔波劳累。能得二太太亲来,已经算是给了自己好大的颜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