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那屁股刚挨到椅子上,听了谭震这一问,又差不点站了起来。好歹记得这是在自己父亲面前,要让他老人家知道,自己也是进退有度之人。于是笑向谭震道:“读书之人,这习书自是不敢懈怠一日的。”
谭震就点了点头:“不错,世兄这是得了读书之精髓。”他轻轻地夸了贾政一句。可是这夸奖不光没让贾政放松下来,反而让他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时刻警醒这位下一步的动作。
这人也没让他失望,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来:“还请世兄看看,此书如何。”
感情他说的习书,还就真是单纯指的练字。贾政小心地接过那纸,展开一看,上面的字横平竖直,规矩非常。可也只占了规矩二字,因为不过是科举之人常用的馆阁体,贾政也多有练习,还真没看出此字有什么出彩之处。
于是贾政对着谭震道:“此字笔力尚可,也还规矩。”
谭震微微一笑:“看来世兄见识广博,想来入目之字都是大家所书。这张阁老之字,在世兄眼里竟也不过是规矩二字。”
竟是张阁老所书!贾政再看自己手里那一张纸,就觉得虽然只是薄薄的一页,可是那份量一下子增加了不少。这位张阁老是本朝的传奇人物,三元及第,一路青云,直做到阁老致仕。他老人家诗书双绝,常常一字千金,还找不到地方买去。
所以就算是只是常见的馆阁体,可若真是他老人家所写,那也是人人争抢的东西。贾政再次仔细看起字来,就发现所用之纸,就不是市卖之纸,洁白柔韧入手绵软。那所用之墨想来也非凡品,浓淡得宜,黑亮如漆,字字如嵌进纸中。这也是刚才贾政所以说是笔力尚可之故。
小心地托着这张纸,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贾政才递还给了谭震:“刚才是在下眼拙,竟没看出此字铁画银勾、勾挑恣意。”还摇了摇头,显然在为自己刚才的失言表示歉意。
可那谭震竟然还能笑得出来,将那纸接过后,不经意地放在了身边小几之上,道:“如此我就替鄙友张格佬谢过世兄夸奖了。”
不光贾政,就是贾代善都是一惊,想这谭震才多大年纪,竟然与张阁老朋友相交,那他又怎么会屈居贾代善的幕僚之位?
也是看出他父子二人的不解之处,谭震笑里更加了些腼腆:“我那朋友格佬二字,为致知格物之格,成年男子之佬。也是家里有些闲钱,平日里爱些笔墨。这纸与墨皆是他自己手工所得,倒还不算是个俗人。”
贾代善一时喷笑,贾政却已经满面红胀。有心想说谭震耍笑于人非君子所为,可是自己刚才先贬后褒也不见什么文人风骨。一时只能自己气闷,端起茶来放在嘴边略减尴尬。
代善这才知道,为何贾政一见这谭震就是那般模样。不过如此倒是正合了他的本意,笑指了谭震一下,也自己端起茶来。
谭震不知他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笑意太大,使贾政更加难堪,还当他是要端茶送客,对着代善拱一拱手道:“就算国公爷不喜,可是小的还是有些话不吐不快。”
代善放下自己手里的杯子,向着他道:“但说无妨。”
谭震就洋洋道来:“即是国公爷想着让小的为二爷讲解世情,那此事就是一桩。想来世人好名,一听了或权要或大家之名,就趋之若鹜。也不管是不是人有同名,也不管是不是名不符实,只管尽吹捧之能事。还以刚才之字来说,鄙友的字,也算是自成一体,可是世兄却只说还算是规矩。”
“可是一提名字,世兄就连问也不问,直道铁画银勾。为的还不是张阁老大名。对他老人家,小的也十分佩服,可是在夸赞之前,还是会问一问是否真是世兄所想那位阁老大人所书。世情如此,小的不是有意要贬损世兄,可是这见事不明,还望世兄谨慎。”
贾政快让谭震给气死了。明明是他先用一个同音之字骗了自己,现在却说是自己没有警惕之心活该被骗。想着反驳两句,人家又是好意劝谏,没反驳的地方。
代善拍手道:“痛快,确是如此。世人多以名论人,全不看本事如何。谭先生今日不光是给小犬提了醒,就是老夫也跟着长了见识。”
见贾政还有那里跟自己较劲,唤他道:“老二,日后你跟着谭先生,要以师礼待之。”
贾政无法,只好站起身来,向谭先生行那弟子之礼。谭震也不敢拿大:“我虽痴长世兄几岁,不过还是平辈论交的好,日后攀谈也不至拘束。”
代善自是没什么意见,只知这谭震一来,自己在庄子里的生活怕是不会太过寂寞。贾政脸色也好转了些,他可是生怕谭震坚持,若是自己真的拜到谭震门下,那日后还不得日日如此刻一般受这厮的□□。
又说一会儿闲话,贾代善就身子乏了,让贾政好生招待谭震,自歇下不提。
谭震又说自己日后要与贾政一处读书,那住的地方不宜太远,自己也没带什么人过来,正好贾政院子里还有两个小厮,不如二人同住一院就好。
就算是没有正式拜师,可是贾代善也交待贾政以师礼相待了,所以对谭震的要求,贾政只好捏着鼻子应下。只吩咐自己的两个小厮周瑞与吴新登,在这谭先生面前万万不可拿大,要恭敬再恭敬。
周瑞两个虽然不明白自己主子明明与这谭震不大对付,怎么会对人如此客气。可庄子不比京中,想着打听贾代善院子里的事情比登天还难点,只好按自己主子的吩咐,小心服侍这位突然间多出来的爷。
日子便如贾代善所想的那样,精彩纷呈了起来,据下面的人来回报,每日里贾政一起床,人家谭震也不睡了,跟着一起起来。他的记性也好,贾政一边走,他就在一边念念有词,不管是经义还是史书,只管在人的耳边唠叨。
好不容易等着贾政挑完了水——这个得说一下,也不知道贾政现在是挑水越来越熟练了,还是让谭震给唠叨得想着快些逃过他的魔音贯耳,贾代善不得不把他每日里挑水的量从三担增加了五担——谭震就再与他一起回到两人所居的西侧院,还非得拉着人一起打什么五禽戏。
听得贾代善都怪同情贾政的,不过也只限于同情,并没有制止,只让人把他特意安排给贾政炖的补汤给送过去,还得是在他亲眼看过之后再送。
也是贾代善在庄子里无事,以折腾贾政为乐,才想出这样的点子(话说代善觉得,贾政的原型说不定真是作者的亲爹,要不一书的人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卧床,可是遍翻前八十回,贾政他就连个喷嚏都没打过。这是题外话)。而且他发现这个便宜儿子别看说是好读书,可是那身子骨还是不错的,也就不费那个心,让人给他使什么换料的高汤之类,反正就是上顿粥下顿粥地送。
就连贾政都以为这是他父亲关心他,可人家代善不过是找了个法子把那清脑丸给贾政吃下去。反正他们现在还在孝期,说是补汤,荤腥是一点也没有的,左不过是一些粥里搁上点核桃芝麻之类。这样的东西吃上一天两天还好,若是吃的时间长了人,人人都会絮烦。可是代善让人送过来的,可是长都所赐,贾政不应该推辞不说,最好还能吃完。
于是贾政悲催上加悲催,还有苦无处诉。好在后来他也发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自己父亲送来的补汤之类,分润些给谭震。可是这人就没有一次表现出絮烦的,把分给他的喝得精光不说,还连赞此汤不是凡品,喝后提神醒脑。
这个还不是重头戏,真正让贾政欲哭无泪、求告无门的,是在两人真正的读书时间。没错,早晨那是谭震单方面灌输,还都是想起哪本念叨哪本地愣灌。等到正经读书的时候,才是他全方位辗压贾政的时候。
就拿读史来说,他是要求贾政与他读同一篇、同一处。然后两人就一起读。读完了,那咱们两个开始探讨吧,学问嘛,总得教学相长,有争论才有进步。然后贾政就得开始说——人家谭震是要贾政师礼相待的,哪有老师先说的道理。
于是贾政就说了,今天咱们读的这个是秦史呀,然后秦始皇是多么多么不得人心呀,所以秦才二世而亡,这就是失道寡助了等等等等。
然后谭震就会微微一笑,你看书很用心呀,都知道秦二世而亡了,不错不错。夸得贾政自己先心惊胆颤一下,他好歹也是读了十多年书的人,要是还不知道秦二世而亡,那还读个什么劲呀。
接下来就是谭震的戏肉了:你说秦二世而亡,这是因为失道寡助,这个我要与你探讨一下了。秦是因何失道的?他们为何明知道有些举动,比如修长城呀、还有修秦直道呀的举动是失道,还要去这样做呢?还有就是他们做的这些事,既然是失道的,怎么后世的君王,不把他们修的那些东西给拆了、给毁了,反而还在那个基础之上又继续修建呢?
这下子又成了贾政傻眼的时间。可是谭震还没结束呢,他还有疑问呢:这样失道的人,怎么还能统一六国,难道仅仅因为兵精刃利?还有六国有连纵之计,也让人很是不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