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不多话,自挑起了一副水桶,开步就要走。周瑞见此,也担了一副起来。只是他虽然也是奴才身子,可多年前就已经跟了贾政,哪儿担过什么水桶?那桶不是前面高就是后面低,时不时地还有磕地之声。
那人就回了头,对着周瑞道:“小心些,一副水桶好几百钱,若是碰漏了可得你自己来赔。”
周瑞越发小心地调整着自己肩膀上的扁担,心下却不由得担心,自己都是这个样子,那一会儿二爷若是担不起来可怎么办?
这个担心还真不是多余的。那人只把他们主仆送到了井边,又示范了一下如何用那桶把水从井里提上来,怎么摇辘轳,就回身要走。走前才想起来了一句:“李管事说,老爷交待过了,二爷今日早晨得担足三担水,才能洗漱用饭。”说完还知道向着贾政躬躬身子,表示自己对这位二爷的尊敬。
贾政才不稀罕这份尊敬,若是真心里敬他这位二爷,不是应该替他把水直接担到厨房里去吗?可是想发作,那人已经走远了。只好与周瑞一起,看着那高高地进台发呆。
周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开解道:“二爷放心,今日是咱们头一日担水,想来就是一次担得少了些,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等一会奴才把那水打得少点,也让二爷轻省些。”
也只好如此。二人在周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好不容易打好了两担水,又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贾政比周瑞还不会挑担子!
周瑞只好放下自己那一挑水,指导着贾政如何保持两边的平衡,如何能走得稳。他也不过是比贾政多担了一次,又能指导个什么好处?等贾政勉强能把担子担平,却又发现,那桶里的水已经洒得见了桶底。
就算他是个主子,可也不能说自己两个空桶能算是一担水的。无法,周瑞只好再次打上一桶水来,再一分两半地倒进另一个桶里,为贾政凑出一担水来。
堪堪走了不到二百步,贾政脚下已经发软,忙把那水桶小心地搁到地上,对走在自己前面的周瑞道:“还是歇一歇吧。”
周瑞听他说话已经喘起了粗气,借着麻麻亮的天色,又发现那汗已经淌了下来,少不得也放下肩上的扁担,想过来替贾政擦汗。
自贾政通了人事之后,但凡出上一两滴汗,哪次不是身边珠环翠绕地一面惊呼一面用那香帕擦拭?现在看到周瑞拿他自己那粗帕子往自己跟前凑,也顾不得自己的气还没喘均,喝他道:“做什么?不用你。”
得了,自己这马屁算是拍在了马蹄上了。周瑞讪讪地停下步子,对着贾政道:“二爷若是自己带了帕子,还是擦擦吧。若是着了凉就不好了。”
贾政也知道自己若是头一天就病了,那父亲不光不会怜惜,还得骂自己一声不中用。拿出帕子擦了汗,那天已经越发得亮了。此时就算是在府里,也已经到了该早读的时候。叫上周瑞,贾政再次把扁担搁在自己肩膀上。
谁知这扁担一直在肩上还好,放下再担起来,那肩膀可就疼起来了。有心想换一下,又怕那边没练过,再把水给洒了。只好生挨着。如此三步一歇、五步一停,等他们主仆到了厨房,已经水汽袅袅、香气腾腾了。
还是周瑞,按着厨下人的指点,把自己主仆两个好容易担过来的水倒进水缸之中,却发现一路泼洒之下,那桶里的水连三成也不剩了。
厨下的人也没说什么,看他倒完了水,顾自忙自己的去了。倒是那个给他们拿扁担之人对周瑞道:“可不是歇着的时候了。照你们这个担法,怕是别人都用完了饭,都不得担回三担水来。若是老爷不高兴,再罚了二爷,你可担得起吗?”
周瑞想说自己现在就担不起。可是这是老爷身边用的人,他一个少爷的小厮,没有回嘴处。只好再次请贾政一起担起水桶,向那水井而去。
厨房里的人不解地问那人:“咱们厨房自有提水的人,怎么倒让二爷辛苦起来。再说若是真指着二爷担的这水,大伙也不用吃了。”
那人就冷着脸嗔 了一句:“多嘴,老爷自有他的安排,也是你们能问的?”厨房的人立时不敢言声,只一边做饭,一边为贾政主仆数着数。
等到他们主仆两个好不容易担够了数,贾政已经一动不想动了。只是那厨房里挤满了各处等着领饭的人,各色气味传来,让他几欲做呕,实在不是歇息的好地方。只好由那周瑞搀扶着,回自己的小院子。
另一个跟着的小厮吴新登见他二人的形容,惊叫道:“二爷怎么不让小的去替了您。看您这一头一脸的汗,快些洗洗。”
周瑞冲他惨笑一下:“好兄弟,劳动你也替我打盆水来。”
吴新登见他这般模样,就算是想笑也不敢,一点磕巴也没打地应着出去了。周瑞突然一拍自己的大腿:“都是奴才糊涂,刚才在那厨房里,就该把饭一并端回来。现在这院子里只我们两个,吴亲登去给二爷张罗水,等下再去端饭的话,可不是得凉了。”
都累成这样了,贾政脑子也转不过来了:“怕什么,看着咱们没去提饭,他们还不知道送过来?”
周瑞只好道:“我的二爷,若是那起子人真有那个心,早对二爷担了多少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何必让二爷受这个罪。”
贾政也知他说得有理,又念在他是与自己刚才“同患难”过的,少不得安抚他道:“看着咱们的,是老爷身边那个,并不是厨房里那些人。”
就算是知道贾政说得未必靠谱,可是周瑞今日比贾政还要累些,只盼着他所说是真。可是等到那吴新登已经把水端回来了,还不见厨房的人上门,贾政也就知道不能指望。只好再让吴新登前去端饭。
这时哪儿有吴新登反驳的余地?少不得自去把那饭取来。就如周瑞所料,饭果然已经凉了。有心不用,又怕上午老爷还有事要吩咐自己,贾政只好强塞些进口。略停了一刻,周瑞就提醒道:“二爷还是去给老爷请个安吧。”
若是在府里,贾政少不得让人给自己告个假,左右还有贾母为他打掩护,说他夜里读书辛苦之类。可是现在行动就是自己父亲的眼睛,这样的话头贾政连提也不敢提。见周瑞那样子,让他自留在屋里,只带了吴新登去主院。
进院子才发现,贾代善正绕着院子散步。抢上前一步,贾政行礼道:“请父亲安。看父亲的样子,这庄子果然是来对了。如今父亲比在府里走得稳多了。”
早起李要已经将贾政挑水时的表现告诉了贾代善。虽然不算满意,可是能坚持下来也算是不易,代善的脸色就和缓了些:“听说你早晨还真的担了三桶水?”
贾政听出那话里的满意,还以为自己这就算是考核过了关,陪笑道:“是。父亲的吩咐,儿子不敢有违。”
“记着你这句话。”贾代善平平地来了一句:“什么时候能把那水桶里的水装满了,就来告诉我。”
这担水,竟然不是一次性考验,而是长期工作!贾政有些不淡定了:“父亲,儿子知道父亲是想着让儿子知道世事唯艰的道理。只是现在儿子正是读书之时,若是日日如此劳作,怕是误了读书。”
“读书?”贾代善就自了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一眼:“你可知道,有多少寒门学子,即要读书,还要养家糊口,一张纸也要算计,一支笔也要经心?现在你不过是担了两桶水,就说会误了读书。那我问你,若是你读书无成,此生中不得科举,可能养得了自己一家老小?”
竟说自己一生科举无成?!贾政觉得不能忍:“儿子自问读书十分用心,也曾经得了名师指点。父亲担心儿子读书无成,却是过虑了。”
“呵呵,”贾代善就笑了一声,才道:“是不是过虑,日后自是会有分晓。不过眼前你这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样子却是不行。你兄长将来会去军中效力,你也得知道养家的艰难。”见贾政还要说话,他老人家抬手止住了,接着道:“儿子,你得知道,你此身所穿之衣,所食之饭,没有一样是你自己挣来的,不过是靠着你父祖的余荫。”
自己是靠了父祖的余荫,那贾赦呢,不也一样是不劳而获?贾政不小心把自己的心里话就说了出来。贾代善倒是没恼:“的确,他也是得了父祖余荫。可是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会去军中效力,现在他也在替我这个做父亲的回金陵办事。看在我眼里,他是得用的。而你,”轻蔑地看了贾政一眼:“在我眼里并不得用。”
贾政越加不服,也不顾贾代善平日里的威严了,接口道:“兄长去金陵办事,也是父亲给了他机会。我也不过是父亲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罢了。”
代善仍没生气:“不错,对你来说确实有失公平。只是偏偏他就是比你大了两岁,就是让我放心让他去办事。可是你呢,不过是让你去担几桶水,可有一桶是满的?可有一次是没歇的?”
贾政一下子让他堵得无话可说。贾代善还是不放过他,又道:“窥一斑而知全豹,一件小事你都做不好,让我如何能把大事托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