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宽哥儿见贾敏无话,双双郑重谢过贾琏,才站到贾敏身后。贾赦又咳嗽一声,王熙凤忙拉着小姐弟两个坐到下首。黛玉道:“舅母尚且未坐,我们姐弟怎么能越了长辈?”
贾母已经让大房四人给打击得有气无力,向邢、王两位夫人道:“你们也坐吧,凤丫头和琏儿也坐。”大家这才分长幼尊卑入座。
贾敏向贾母道:“孩子们敢是上学去了,怎么不见?”
贾母向鸳鸯道:“去看看宝玉可在,让他快些过来。还有他们姐妹也一起来,今日他们姑姑归宁,不必上学了。”
宽哥儿借着要看点心,悄悄与黛玉四目相对,有心问问姐姐昨日母亲就已经给这边送信说要登门,怎么今日小辈还要让长辈坐等?又怕自己说话声音太高,只希望姐姐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让宽哥儿别多话,这是别人家的规矩,许是与自己家中不同。可宽哥儿以为黛玉也是不赞同,便点了点头,觉得还是姐姐知道自己的心意。黛玉见他点头,又觉得他是明白了自己的警告,也就转头听大人们说话。
一时三春姐妹先至,进屋后向着长辈请安,给贾敏见礼。贾敏早知府里各房人头,每人都送了表礼,不过是惜春最重、探春最轻、迎春居中,这与往日来府里的客人送的一模一样的表礼不同,三姐妹不由面面相觑。
又见还有一对姐弟,三春便知是姑母的儿女,一起看向王熙凤。凤姐站起身子,拉了迎春的手到黛玉面前:“这是姑母家的表妹,比妹妹小三岁,妹妹要好生照顾她。”
黛玉姐弟又站起来,大家称姐呼妹唤弟,很是扰攘了一阵,就算是贾母脸上也带出了些笑容,又问去寻贾宝玉的丫头:“宝玉怎么还没过来?”
鸳鸯已经听小丫头说过,有些为难地向贾母道:“二老爷正考校宝玉的功课,小丫头没敢进书房。”
贾赦噗嗤笑了一声,看贾敏一眼也不多说,自己端起茶来要喝。贾琏见了小声劝道:“老爷还用着药呢,这茶还是少饮的好,最是解药性的。”
“老子喝口——”贾赦正准备骂贾琏多事,被贾母如刀一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不情不愿地将茶杯推到小几之上,又骂贾母房里的丫头:“怎么服侍老太太的?琏儿一个男子都知道吃药的人不该用茶,你们还要给老太太上茶,可见服侍得不精心。明日务必把老太太房里的丫头都换了。”
鸳鸯等人听贾赦第二次提换人的话,都知他必是真起了换人的心思,全都向着贾母跪了下去。别说贾母好不容易露出的笑容不见了,就是贾敏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这哪叫归宁,分明是进了是非窝。
“大哥,”贾敏无奈地向着贾赦道:“这些丫头老太太也用顺了手,还是由着老太太自己安排吧。”
贾母听贾敏向着自己,也是一拍炕桌:“你平日不请安也就算了,好容易来荣庆堂一回,就要把我身边的人都打发了,是想着打发了她们,好摆布我不成?”
贾赦先听贾敏之言还算面色平静,等听贾母指责自己,就要站起来,却身子无力,双手扶着椅子把手挣了两挣,到底没能撑起,颓然坐在原地向贾母道:
“老太太这话让我做儿子的无立足之地了。我所以不能前来给老太太请安,是因为自己就病得七死八活的,生怕再过了病气给老太太,那才是大不孝。至于这些丫头们,怎么处置了她们就是要摆布老太太?”
“难道这些丫头服侍得真用心?若是用心的话,也不能老太太病了这些日子,竟然没一个找琏儿说再给老太太换个太医的。还不知道劝着老太太清静养身,天天拿府里的事儿说与老太太,让老太太心火一直下不去。”
转头向着贾琏与王熙凤道:“这府现在是你们夫妻的了,别说老太太,就是你老子我也是混吃等死呢。这规矩你们也该重新立起来,要不见个丫头你们还得叫姐姐,你们是主子还是她们是主子?”
贾琏夫妻听了只能唯唯,贾敏却不得不想这话怎么与林如海昨日所言暗合。再看老太太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模样,不得不再向贾赦劝道:“大哥还是等我走后再处置家事吧。”
贾赦做出很听劝的样子:“是,是,妹妹好不容易归宁,我也是怕这些不开眼的奴才得罪了妹妹,才多说两句。”
下头还跪着一地的人,贾敏向老太太进言:“老太太还是让她们起来吧,咱们娘们好生说话。”贾母用力拍自己胸脯几下,呜呜地哭了出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有什么能说的?”
贾敏也知刚才贾赦口口声声说这府就是贾琏夫妻的,又说他自己已经混吃等死,才是贾母最不想听到的话。现在府里竟然诸人离心到如此地步,光看看也让贾敏心寒。
可是高堂白白哀哀有声,身为人女的贾敏不能不劝:“大哥也是一心替老太太着想,只他从来不大会说话,老太太快别和他一般见识。若是老太太因此伤怀,大哥更该无地自容了。”
一直没出声的王夫人,早已经站到老太太身边,给她抚胸拍背,极尽人媳之孝。贾敏长叹一声,向贾赦道:“大哥即是强撑,不如还回去养着。等我与老太太说完话,再去拜见大哥。”
贾母听了哭声稍减,贾赦这才站起身来——这次站得倒还算利落,向着贾母一躬身:“即如此我就回东大院歇着了,还请老太太多保重。”贾琏忙在一边扶着。贾赦推他的手:“你还陪着你姑母,让你太太服侍我便可。”带着邢夫人别了贾敏扬长而去。
没等贾敏送贾赦夫妻出了屋子,贾母又一声哭音传来:“你看看这上孽子,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贾敏只好回身再劝:“以前大哥还安静,怎么这次?”比以前混了百倍?
贾母眼见着贾琏与王熙凤夫妻尚在,黛玉姐弟与三春也愣愣地一句话不敢说,再哭一声才向王熙凤道:“刚才把你妹妹们吓着了,快带她们出去玩吧。好生看着别让她们吵架拌嘴。琏儿也去问问你那老子,又要作什么妖。”
宽哥儿蹭到贾敏身前:“我和太太呆着吧。”都是女的,蔼哥哥儿都说非礼勿视,他才不一个人与这么些女孩子呆在一起。黛玉却知贾母这是有私房话要与贾敏说,上前拉着宽哥儿道:“你看惜春妹妹比你还小呢,也没说要留下。”
贾敏摸摸儿子的头:“和你姐姐一起,别怕。”宽哥儿这才不情不愿地出了门。一时王夫人也指了件事儿出去,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贾敏只觉得老母脸上皱纹里都写着凄苦,不由心里觉得贾赦对老太太逼迫太狠,小声问道:“如今府里已经是琏儿夫妻管家,听说先大嫂子的东西也还了琏儿,怎么大哥看着还是不满意的样方?”正常人都不是贾赦今天的作派。
贾母长叹了一声:“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原觉得你大哥袭了爵,你先大嫂子又去得早,后头的这个你也见了,十分上不得台面,于是就让王氏管家。谁知道这个王氏……”
王夫人退回公中十几万的银子,贾敏也听林如海说过,了然地点头:“如今一切公中帐目都对过,也就好了。”
贾母摇头:“好什么。不知道你大哥从什么时候就起了这样的心思,前两日金陵看宅子的人送了信过来,说是他已经让人去查那边的祭田还有修缮费用。”
那就是这两样经不起查了?!贾敏也是当家之人,听后不由劝贾母一句:“如今即把家交到了琏儿夫妻手里,二哥总是要分出去的,老太太也不必拦着大哥查。国法家规都摆在那里,二嫂子做下的事,也只能由她自己担着。”
贾母听了大怒:“他怎么不想想,就因他袭了爵,你二哥将来才能得多少家产?何况把这府交给琏儿,亏他想得出。琏儿文不成武不就,有什么能为?宝玉才是有大造化的!”
“母亲。”贾敏觉得自己没法劝了:“宝玉是二房的次子,他前头还有一个兰儿呢。”
说到这个贾母才更来气,怎么什么人都要排到她宝玉的前头?气哼哼道:“兰儿才多大,几岁的孩子看得出什么。”
贾敏不得不道:“与琏儿比起来,宝玉又才多大?”
话不投机,贾母又拍了一下炕桌:“宝玉衔玉而生,还有一个在宫里的姐姐。元春是大年初一生的,与国公爷是一日的生日,将来也是贵人之相,自会帮扶着她兄弟。”想起帮扶贾宝玉,又埋怨贾敏道:“当日我就说把两个玉儿凑成对,你竟做不得姑爷的主,要不也可让姑爷教导宝玉。”又是现成的帮衬人手。
贾敏几乎气结。她已经听林如海与沈越两个说过贾宝玉,到现在读书还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万事都指着别人帮衬算什么能为?难道他的大造化就是人人得无偿帮他,当自己是皇帝不成?沈越如贾宝玉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张罗着从花房给自己催发稀奇花卉了。
所以人心总是偏的,就如贾母看贾宝玉处处都好是一个道理,人家贾敏看沈越那也是件件满意。听到贾母又提两个玉儿之事,就是再与老母久别重逢,贾敏也带了丝不满:“玉儿已经定了亲,老太太还是别提前事的好,若是让沈家听到了怎么想玉儿呢?何况越儿一向有心,时时事事没有不替玉儿想到的,我看再没人能比得过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