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知道她是忙中起火,赶紧站起身往外头去:“我带荀哥儿去给他祖父请安。”
贾赦正在书房里出神,听说宝贝孙子来了,忙让请进来。
荀哥儿虚岁近四岁,实岁两岁半,正是爱咕哝学说话的年纪,贾赦把人抱怀里便逗他喊“祖父”。
贾琏习惯了坐冷板凳,也不要人招呼,自己在一旁坐了喝茶。
“儿媳妇那忙的怎么样了?”孙子乖乖叫了好几声,贾赦心情好,也肯给儿子一个笑脸。
“小东西都得了,只大宗还差几件。”贾琏心里略算算,“怕是银子还不大凑手。”
姑娘们出门子,公中出一万两,老太太另有三千两压箱银。
这一万两置办嫁妆,原是很充裕体面的。只是近两年木材抬价厉害,单一张紫檀拔步床便花去了三千两,便出了一千两的亏空。
更不提那桌椅板凳、柜子衣箱的花销。
邢夫人那里原是许了两千两的,但凤姐一直没见着银子,又不能上门来讨,便随她搁置着。
贾赦抬眼看他:“你是个什么表示?”
“凤丫头那新制的两副赤金头面,另有一千两红封。我不曾随银子,只把那城郊的一个庄子划给二妹妹了。”
那庄子还带些田产佃户,另有个池塘,种荷养鱼都可。
“那还是你母亲留下的,难为你舍得。”
贾赦沉默一瞬,把书桌上的单子给他看,“这是前年上战场前,我写给老太太收着的。”
贾琏见是他身后财产分配,不由把手一顿。
“大头终究是你的,切记好好传给荀儿。”
贾赦摆手让他出去,“开了库房叫凤丫头把东西挑出来,一并放在二丫头嫁妆里。”
凤姐接了那单子也沉默了半晌,带着彩明丰儿去开大房私库。
邢夫人看红了眼睛,却又不敢和贾赦闹,只得关了门生闷气。
到了三月初八这日,梁衡大红披挂、骑着神骏白马上荣国府接亲。
迎春洒泪拜别祖母、父亲与嫡母,又谢过贾琏夫妻二人,拉着姊妹们一一说过话,便被兄长背着上了梁家的花轿。
悟空刁难了梁衡一回,便往后头去寻黛玉,见她两眼红红的,忙拉着她柔声劝慰。
“那二姐夫是个憨厚人,待二姐姐心也诚,定不能薄待了她。再说都住在京里,总能见着的。”
林如海提起梁衡也多有赞誉,黛玉倒不是放心不下,只是见那缀锦楼空荡荡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年前邢岫烟便嫁与了薛蝌为妻,如今迎春也去了,丫头们放的放、陪嫁的陪嫁,终究是不能像闺阁里一般玩闹了。
主子们心里略略惆怅,丫头们也满是离愁别绪。
司棋笑道:“我虽出去了,却是过好日子去的。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竟是咒我不成?”
鸳鸯啐她一口,又把怀里包袱递过去,“咱们在里头不少吃穿,每月总有银子入账,你去了外头却没这样安稳。咱们这些年的情分,你也不要推辞,全是我一点心意。”
紫鹃、麝月、侍书、入画几个也各有东西相赠,又有老太太房里几个小姊妹来送。
司棋眼见姑娘的花轿去得远了,这才与姊妹们挥挥手,扭头从后门出去了。
她表哥潘又安正站在牛车边,红着脸痴痴地瞧她。
梁家只老祖母一个长辈,承恩公府的女眷虽来充个情面,两边却都淡淡的,只随着诸人看新娘子,并不论什么亲戚情分。
迎春被看的羞涩,却撑着没有露出怯容。各家太太赞一声“大家风范”,一齐去贺梁老太太喜得佳妇。
原先打听到这新妇是个庶女,她们还有些看不上。只觉这梁家祖孙到底是那滇南穷地方来的,看人家出身国公府,连嫡庶都不问,便当个仙女似的稀罕。
谁知那日新嫁娘晒嫁妆,除了带回来的梁家聘礼,和那常规该有的各色绸缎、头面,更有宫里贵妃派人添妆助阵。
贵妃也就罢了,毕竟都是贾家姑娘,这梁衡怎么也是御前二品,卖个情面罢了。
真正让人咋舌的,是那满满两大箱的金石古董、孤本名画。
这可都是些有价无市的宝贝。
一等将军贾赦爱珍玩的名头倒是听过,只是没想到他竟积了这些宝贝,更没想到他肯把宝贝给这一个区区庶女。
那琏二奶奶闺阁里便是个厉害人,琏二爷更是恨不得长八个心眼的人。他们夫妻竟也肯把东西让出来!
再一细打听,这新妇虽是个庶出,实际也是一等将军的独女,自幼更是史老太君跟前教养长大,琏二奶奶手把手教的理家。
只看那丰厚的嫁妆,多少嫡出都比不上,这新娘子的腰杆子倒是硬得很。
梁老太太是个豁达慈祥的人,娶孙媳只看品性为人,加上孙儿喜不喜欢,倒不曾在意过这些俗礼。
她吩咐了给新娘子的饭食,也不叫人吵着她,只把各家太太带往外头席上叙话。
那饭菜都是依着迎春口味做的,她不敢多用,胡乱吃个五分饱,又让丫头们用了,便坐在一旁看书。
绣橘不知道姑娘好端端看着书,怎么忽然就焦虑起来,忙低声问她:“姑娘可是要如厕?”
“不用。”
迎春扭过脸,衣袖遮住膝上那图册,嘴里低声啐道:“这个泼皮破落户……”
这避火图是昨夜凤姐送的,神神秘秘也不说做什么用,只嘱咐她今日一定要看。
凤姐的原话是:“这可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好东西,你二哥哥也说好。”
迎春只看一眼就面皮涨红,羞的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夜里可如何是好……
行伍中人没有不善饮的,尤其是这梁衡,他原就是从底层做起,想要升迁便要多与上司、同僚应酬,喝出三分铁交情来。
但贾琏和悟空也都不是怂货,更有那一帮来贺他的殿前司酒鬼,推杯换盏间不知何时便大了舌头,迷迷瞪瞪像是不行了。
悟空拦了那灌酒的人,又吩咐小厮带他去醒酒,心里却门清。
梁衡这厮哪是真醉。
这醒酒便醒去了后院,绣橘一开门见姑爷满身酒气,吓的一哆嗦。
她们府里琏二爷是清俊细瘦的人,宝二爷又没长成,这梁衡高高壮壮的,站在门口像座假山似的。
迎春把那避火图藏在枕下,有心招呼他洗漱一下,又实在羞的张不开口。
“你莫要怕,我是装醉回来的。”梁衡也红着脸,不知道是酒气还是旁的什么。
迎春被那目光一看,心里忽地轻颤了两下。
“妾身、妾身服侍……”
梁衡把她一双玉手攥住,定定凝望那双带水的温柔眼眸,嗓音里含着低沉的笑意:“不劳娘子动手,我去洗洗便回来。”
前头丝竹箫管不绝,更有宾客觥筹交错的欢笑声。后院里静悄悄的,绣橘正盯着那高挂的大红灯笼,见沐浴过的姑爷匆匆而来,忙闪身往门外守着。
二奶奶说了,这时候千万不能让人来打扰,天王老子都不行!
那茜红的喜帐缓缓垂下,龙凤烛火轻轻跳跃,落下一行红色蜡泪。
更鼓响过三遍,迎春泪眼朦胧地盯着那晃动的百子千孙帐顶,嗅着水沉香的幽韵,张嘴吐出一串呓语……
等到了三朝回门这日,迎春扶着夫婿的胳膊从马车上下来,青丝已挽作了妇人的发髻。
她面色红润,眉眼满是欣喜春情,偶尔和梁衡四目相接,便都红着脸躲开,活脱脱一对面薄羞涩的新婚小夫妻。
众人瞧的清楚,心里对梁衡这个姑爷便越发满意。等他们一一拜过长辈,贾琏便把妹婿往外头一拉,留娘儿们在里头叙话。
老太太拉着手不住地说“好”,细细问起她在梁家的起居坐卧。
迎春低眉浅笑:“老太太已把对牌钥匙都给了我,管事、妈妈们也都认熟了……”
梁家人口简单,管起来并不困难。
老太太自己便是从孙媳妇做起的,深知这里头的不易。但梁衡父母已亡,这梁老太太又开明和气,迎春竟比她有福气,不用受两重婆婆的钳制。
“去给你母亲磕个头,仍回来和小姊妹们说话。”
迎春应声去了,邢夫人也没什么话交代,略站站便又回上房去。
用了饭老太太要午睡,迎春寻着空,往凤姐那里坐坐。
凤姐原先顾虑着她是闺阁姑娘,说话还注意着些,如今却不用守着规矩了,只把那羞人的话与她说道。
“那避火图你喜不喜欢?我这里还有许多,等会再给你挑两本带回去。”
迎春被她臊的厉害,抬腿就往园子里跑。
姊妹们都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问起来也只是些“姐夫待你好不好”、“可还吃的惯”、“下人听不听使唤”之类的琐事。
迎春被问的心里涩涩的。她和伯端虽也琴瑟和鸣,但最高兴快活的日子,还是在园子里的这些时光。
“八月秋闱,记得叮嘱宝兄弟好生用功。姊妹们也要多多保养自身,多在老太太跟前尽孝。”
晚霞绚丽,八宝香车停在荣国府门前,迎春别过亲人,在梁衡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梁河握着她手,恳切道:“你若是想家,我每到休沐时便带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