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祖孙是因为吃过苦,自己也不重俗礼,这才不问迎春出身。但神武将军府冯家数十代的底蕴,又怎么能像梁家那样?
老太太是怕他们对探春期望太高,日后反多生嫌隙。
他把这话略略透给冯紫英,见众人的酒水都喝过一回,便抬步往外去。
“家里长辈看的紧,我便不多奉陪了。”
冯紫英坐在席上出了半天的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酣春时节,各处花红柳绿、莺啼鹂啭。那山野学堂里的小童,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念道:“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夜里下过一场细雨,清晨便有些水汽,嗅起来还带着花蕊的清甜。黛玉推开窗,见那翠绿的竹叶还挂着晶莹水珠,如画眉眼轻轻舒展。
四更天怡红院便有了动静,黛玉一向浅眠,心里又记挂着事,不多会便醒了。
她披衣往廊下听雨,只坐了一刻钟便见那人匆匆跑来。
“好妹妹,我去去就回。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路上一并给你买回来。”
他的眼睛亮如星斗,明明是最妩媚多情的形状,却因那眼角眉梢的淡泊旷达,显得不解风情起来。
但这温柔的话语又教黛玉心里滚烫。她抬手擦去悟空额上雨渍,含露眼眸里春水流转。
“我想吃个糖人,要齐天大圣的模样。”
四更的天还雾蒙蒙的,廊下的灯笼只有些朦胧的光亮。那人像是笑了一下,俯身在她脸上碰碰。
凉凉的,很软。
“姑娘?”
紫鹃抬手把窗半掩,帕子在她鬓边擦擦,“露水弄湿了衣裳,可是要着凉的。”
黛玉无端地红了脸,喏喏应一声,扭头往屏风后换衣衫。
雪雁在被褥里伸个懒腰,迷迷糊糊地瞧紫鹃:“什么时辰了?”
“姑娘都换两回衣裳了,你说什么时辰?”紫鹃在她脸上一捏,“你睡的这样沉,怕是姑娘夜里要水也听不见。”
雪雁吐吐舌头,忙起身把铺盖卷上,“姑娘夜里从不要水喝的!”
春纤儿送热水进来,闻言挠挠头,“昨儿夜里,恍惚听见姑娘说话呢。”
只是那声儿像是在院子里说的,这便又不大像了。姑娘怎么会大晚上在院子里。
“今日殿试,许是宝二爷路过咱们门口。”紫鹃兑出温热适中的一盆水,滴上两滴花露,“便是骑马去,也得四更天起来,晚了便赶不上了。”
黛玉换了外衫出来,由紫鹃伺候着净了脸,随意用些早膳,便往上房去给外祖母请安。
贾母一早上出神好几次,吃着吃着饭便停下来,默默想心事。
宝玉不让府里人送,非要自己骑马独个去,这哪是世家公子的派头?若是路上惊了马,或是有那嫉恨他的设套子,误了他殿试可怎么办?
那时候天还有些暗,别再失脚掉进御沟里!
老太太越想越怕,白着脸问:“琏儿可起来了?”
“琏二爷在庄子上视察,后日才能回来呢。”鸳鸯怕给老太太急出个好歹,又道:“要不打发林管事去瞧瞧?”
贾母放下筷子,拈勺狠狠吃了一口粥,“罢了,就这么着吧。”
是鱼是龙,便只看今日。
夜里下了雨,白日却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看着便是个喜庆的日子。
凤姐今日也不在理事厅里听回话,和一众小姑子们陪在老太太跟前,不住地逗趣弄丑。
老太太悬着心,见她们孝顺又不忍拂意,只得露出个笑模样。
“老太太许久不抹骨牌了,倒不如今日凑一桌,打发些闲时。”
贾母点点头,那牌桌立刻就摆上来。凤姐、黛玉、探春各坐一方,湘云三家看牌,偷着报给老太太。
这牌一打就打到了午膳时分,柳嫂子久等不到菜单子,又不敢自作主张,只得偷偷去和平儿打听。
平儿道:“今日恐怕都没心思用饭。你擀些面出来,把那老汤吊着,再备些糟鸡、鹅掌、笋丝、黄瓜,细细调了各色浆水浇头,预备着叫吧。”
柳嫂子叹一声,也没比这更好的法子。
“再有那喜面、喜饼也做起来,宝二爷回来,老太太是一定要的。”
老太太不觉肚饿,却也不想小辈们跟着饿一顿,便吩咐鸳鸯:“旁的都不想吃,叫下几碗面送来。”
柳嫂子亲自提着食盒送来,大小主子各有一碗,配上不同的小菜酱料,爱什么味儿的现调出来。
鸳鸯亲自调了老太太的,伺候着她尝了一口。贾母还不曾咽下去,便忽地听见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
这一下就像晴空打旱雷似的,几个姑娘手一抖,全把碗碎了。
鸳鸯好险抱住了碗,“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那鞭炮声盖住了她的声儿,也没人顾得上她说了什么。
风里飘来硫磺味,老太太也不要人扶,自己拿了拐杖,抬腿往外头去。
黛玉被那酱汁污了鞋面,却也顾不上换,快步追上外祖母,小心护卫在她身侧。
探春、惜春的裙子都脏了,丫头们张罗着快快换过,也迈步往二门上听消息。
凤姐却不敢偷闲,她一面嘱咐鸳鸯带人去照顾贾母和黛玉,一面去预备大红灯笼和喜钱。
这鞭炮一响,甭管是个什么名次,一甲里是没跑了!
妇人们不好抛头露面,老太太年高位尊还好些,黛玉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小姑娘,却不能坏了名声。
老太太叹一声,嘱咐黛玉站住脚,自个带着丫头们往大门去。
御马游街才刚开始,还不曾路过宁荣街。
林之孝请她先在门内茶房里稍坐,老太太却总不理睬,林之孝没法,只得躬身伺候在老太君身后。
鸳鸯给老太太系上披风,忽听她道:“跑快些去把姑娘们的帷帽、春兜取来,她们兄弟的大日子,瞧瞧也无妨。”
鸳鸯一愣,匆匆应声“哎”,折身就往二门去。
紫鹃听了信儿,话也顾不上给姑娘回一个,拔腿就往园子里去。
她们这些近身伺候姑娘的大丫头,和这府里的二小姐似的,比那小官家的女儿还身娇肉贵些。
紫鹃头回这样不顾体面地疾奔,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喉咙疼的像火烧,一双腿儿却怎么也不肯停下。
老太太已松了口,姑娘若是见不到宝玉跨马游街,便是一辈子的憾事。
“春兜?”
雪雁见她疯婆子似的跑进来,吓得针都掉在地上,“这个还没做完呢……”
紫鹃把那东西一夺,又风风火火出去了。
春纤被紫鹃那模样吓得没敢说话,等人走了才问:“紫鹃姐姐这是怎么了?”
雪雁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包袱,里头整齐包着七八个兜帽。
有一年宝二爷给姑娘做生日,夜里风凉冻红了姑娘耳朵,她便每年都做上一两个。
“这里多的是,也不让人把话说清楚!”雪雁跺跺脚,提着包袱往外追。
姑娘戴着那样的帽子,王嬷嬷知道了可不得念叨死她。
紫鹃脚程快,先一步送到。黛玉也没看那春兜什么模样,戴上便出了二门。
其余姊妹却犯了难。她们寻常不出门,谁会预备那东西!
雪雁小心翼翼站住脚,探头瞧一眼二门外的景色,低声问:“三姑娘、四姑娘,这是怎么了?”
惜春眼尖,一眼瞧见那包袱里露出的帽子,立刻抬手抢过一个,戴在头上高高兴兴往外头去。
探春眼一亮,也跟着惜春有样学样。
“三姑娘!”雪雁把探春拉住,“给我们姑娘带一个好的去……”
马蹄哒哒响在御街上,有时路过那多情娘子的楼下,便有抛花掷果的旖旎风流。
悟空领头走在最前,身上系个大红的绸花,坐在高头大马上,自觉有些新郎官迎亲的意思。
状元爷总比旁人有吸引力,他又生得俊俏,加诸在他身上的媚眼便更多些。
只是那鲜花香果像是中了邪似的,明明是朝他去的,却偏偏砸在那榜眼、探花身上。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娘子,力气忒大了一些,探花郎一个不小心,竟被那果子砸个乌眼青。
这探花郎虽不曾明文规定过,却也算约定俗成,通常都要在一甲里挑个相貌最出彩的来做。
这里头样貌最好的便是贾宝玉,他与榜眼还暗自窃喜了一番。
虚名哪有实在的名次好!
谁知圣上却道:“这小贾卿乃太师弟子,太师当年便是探花郎,小贾卿合该青出于蓝才是!”
于是御笔一挥,这贾宝玉便点了状元。
而今的探花郎本就不及状元才貌,又被果子损了面相,瞧着更不是滋味。他心里欲哭无泪,却只能强撑着骑在马上。
前头就是宁荣街了。
悟空轻轻按住马头,其后那三百多匹马竟也跟着放慢马蹄,缓缓走在宁荣街上。
这速度也只比八十老翁强一点,状元公不催马,他们却也不敢催,只得这么磨蹭着往前头走。
“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已能远远瞧见,寒门里出来的没见过富贵,已被那门前一对大石狮子震住了心神。
悟空目光在那三间兽头大门上逡巡,忽见大门从里打开一条两人宽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