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不至于一高兴就过去了,只是虽想着宝玉能中,到底有些犯嘀咕。如今尘埃落定,喜则喜矣,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
姊妹们请安正走到半路,遇到老太太房里来叫人的玻璃,当即就问:“可是中了?”
玻璃笑嘻嘻道:“琏二爷着急忙慌的,还跌了个大马趴。若是再不中,二奶奶可不依的。”
姑娘们笑一通,加快脚步往上房去。
黛玉稍稍落后一步,低声道:“四月殿试,千万稳妥一些。”
能不能排头名倒在其次,他散漫随性惯了,若是跟天子也这个模样,怕是要吃挂落。
“我晓得。”
悟空应了,借着大袖的遮掩偷偷勾住黛玉手指,“明年你生辰,我再给你好生办一办。”
明年便是十五的生日了。黛玉只觉那手烙铁似的,烫的她忙不迭抽开,快步追上探春几人。
老太太还能稳住,贾琏夫妻倒一直探头往门边看,好容易见姑娘们来了,那事主倒跟在最后头。
贾琏叹道:“宝兄弟是成竹在胸,早视状元为囊中物,这才如此气定神闲。”
贾母横他一眼,揽着悟空道:“好孩子,这状元榜眼探花,全看圣上心意,便是落在旁人后头,也非是你文采不如人。”
他是贵妃胞弟,又是林如海弟子,倘若陛下想避嫌,把他名次往后调调也是常有的。
若是一上来便要做状元,到时事与愿违,岂不薄了他的情面?若是受不得打击、再左了性子,那真是好事变坏事了。
走科举入仕这条路的,贾家自己就有一个英年早逝的贾珠,更不说老太太这些年听的故事。
譬如那少时就有神童之名的,偶然失手一回,本也没有什么。谁知他竟耿耿于怀,钻了牛角尖,好好一个孩子便这么毁了。
再有那屡试不第的,一直考到了五六十岁,头花都花白。好容易中了,眼见着夙愿得偿,谁知狂喜之下,让痰迷了心肺,竟一下子疯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本就娇嫩,更不敢轻忽了。
在这样大喜的日子还顾虑重重,也是她一片爱孙慈心。
悟空心里感慨,笑道:“老祖宗放心便是,即使圣上把我这功名撸了,我三年后再考便是。”
老太太怕他犯了言灵,当真一语成谶,忙又打着他胳膊教啐口吐沫。
“过往的神仙莫当真,实乃这孩子口无遮拦……”
众人暗笑一声,也跟着老太太四方拜一拜。求个心安总没错的。
“府里既有了喜事,便要赏些恩典。”老太太看向凤姐,“咱们府里许多年不曾放过人了,你问问都有什么人想赎身家去的,一并蠲免了身价银子,包被铺盖也随人带走。”
“旁的人便多赏一月月银,也是和主家同乐的意思。”
一个月的月银不算多,但下月殿试后还得赏一回,算一起便不少了。
凤姐心里过一遍账,脆生生应下。
“许久不见那些女孩子唱戏,今日高兴,便治下两桌席面,把你珍大嫂子婆媳一并请来,娘儿们好生乐一乐。”
这时节便是吃个“鲜”字,荤腥还在其次。凤姐默默盘算了菜单子,打发丰儿去厨房传话。
“把那嫩嫩的芦蒿、春笋、苋菜、荠菜用心做上一些,再有鲜活的江鱼杀两条,用点巧心思取个好名儿、好意境,老太太吃的高兴,总少不了你们的赏。”
婆子们也知道今日宝二爷高中会元,有心沾沾喜气,当即使出十二分力气,务求主子们吃的满意。
管着大厨房的是柳嫂子。
她在那水牌上一溜看去,念叨道:“荤菜硬菜虽在次位,却也不能没有,也不能和素的犯了冲克,千万要记着。还有那汤可拟好了?昨日送来的几只野鸭子不错,炖汤倒很合宜。各色粥、饭、面、饼虽不定要,也不能不备。再有那点心……”
柳嫂子一顿,潇湘馆有个专精苏点的婆子,依着宝二爷和林姑娘的关系,倒不如再卖个乖。
大厨房里热火朝天,那打发去接尤氏婆媳的马车也到了。
凤姐忙里抽闲,亲自去二门上接,揽着尤氏闲叙几句体己话。
“咱们娘儿俩倒没什么,一样关门过日子。蔷儿那孩子却有些头疼事,过两日我单来寻你说。”
凤姐少见她开口求人情,倒信了贾蔷待她们孝顺用心的话。
李纨先安置了婶娘与两个妹妹,抬眼见凤姐和尤氏、胡氏进来,忙跟着往老太太跟前走。
老太太留了尤氏在跟前说话,对孙媳妇们却摆摆手:“今日不用伺候,你们自去玩乐。”
黛玉原是在老太太左手第一位,见了珍大嫂子便忙起身让开。悟空见她想往姊妹们堆里扎,忙一把将人拉住。
“你便坐我这里,我和兰儿挤挤。”
贾兰倒是很喜欢这个林姑姑,眼见她在宝二叔那坐了,便把自己的位置让出半个。
鸳鸯添个小凳子进去,悟空乐呵呵挨着黛玉坐了,偏头朝贾兰道:“兰小子是个好孩子!”
贾兰一窒,闷闷扭头不理他。
李纨要照应小姑子,便在探春她们席上坐了,眼见儿子面色冷淡,不由有些忧心。
探春笑道:“说来兰儿也不小了,大嫂子预备何时让他下场试试?”
李纨垂眼看那银箸,“我总还想再磨磨他性子。”
珠大哥哥便是为了科考没的,姑娘们倒明白她这谨慎的意思,便也不再劝她。
李婶娘和惜春闲话两句,扭头瞧着自己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心里也颇为高兴。
这府里的宝哥儿是订了林姑娘的,她也不敢肖想。只比着这模样才情寻个门第低些的,把两个女儿一嫁,这辈子便没有什么操心的事儿了。
那宴席流水似的摆上桌,小戏子们也已装扮上,热热闹闹唱了一折《满床芴》。
老太太先起了筷子,又给黛玉夹了一片云腿,听那咿咿呀呀的唱腔,笑道:“金印如斗床满芴,这该是个什么模样……”
这戏原是说郭子仪,他晚年过寿时,儿子女婿前来祝贺,手里的芴板生生放了一榻。
这芴原是官员上朝时手执的牙芴,因是贺宝二爷高中,唱来应景的。
众人总有说不完的奉承,不重词的把悟空夸了又夸,老太太高坐席上,眼眶轻轻一湿。
不管子孙们将来如何,便是此刻闭了眼,她也能堂堂正正去见荣国公了。
这宴一直吃到月上中天,第二日又有府里管事开仓放粮,搭了棚子赈济贫民。
湘云昨日吃的多了,今日午饭也没收住,便往外头散步消食。她信步走到潇湘馆,竟不见宝玉在跟前杵着,不由张大嘴巴。
黛玉翻一页书,让紫鹃沏了茶来,“那卫公子今回可是也下场了,怎么不见你问问?”
湘云喝口茶,眯眼品一品,挥手道:“考不考中都是一样,问来做什么?”
“你说的很是。”黛玉轻笑一声,合上书放回架上,“咱们外头走走,寻三丫头她们放风筝。”
湘云与她并肩出了门,笑道:“探丫头如今哪还肯外头放风筝去!”
上回黛玉病着,却也听惜春说了那缠风筝的事。后来神武将军夫人上门来与老太太说亲,仿佛就是这风筝线扯出来的姻缘。
“咱们莫要打趣她便是。”
那头悟空带着小厮出了门,往冯紫英约定的地方去。
他本来好好陪着黛玉看书,忽然就接了冯紫英的帖子,自然是不想去的。
还是黛玉道:“他们原是你儿时的玩伴,好端端就远了,岂不显你轻狂?”
悟空怕自己缠紧了,惹黛玉烦他,只好出来赴会。
冯紫英在京里各处胡闹长大,和谁都混了个熟脸,他下了帖子,那清流、勋贵的子弟便都来了不少,瞧着很是热闹。
“哟!这不是贾会元。”冯紫英将悟空一拉,挤眉弄眼道:“你小子不声不响考个头名,很是了得啊。”
悟空在那座上坐了,见有好几个同科下场的,连湘云那未婚夫婿也同在。
卫若兰名次不佳,红着脸朝他举举杯,也不好意思上前搭话。
旁人却没这么矜持,争相来给悟空敬酒,只差没喊“状元爷”,言辞间却也很是露骨。
封夫人几回和老太太说亲,都没得个准话。冯紫英心里急躁,正巧悟空中了个劳什子会元,便特意办了这席,预备好生奉承一回,让他在里头斡旋一二。
他是走鸡斗狗惯了的,名声确实不大好,但真要说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却是没有的。
贾家那二姑娘嫁了个当朝二品,他自己琢磨了一阵,怕是老太太看不上他。
毕竟探春和宫里贵妃、宝玉比迎春更亲一些。
悟空却知道老太太的顾虑为何。
王夫人因甄家那事,嫁妆已去了大半。探春又是庶出,她哪里肯费心给她添妆?
贾政只养那些清客便耗光了俸禄,他又不承爵。府里虽不曾分家,实际老国公、太夫人等人留下的东西,是早就给了贾赦的。
指望他能给探春两大箱子古董字画?
探春好在她自己上进,学识谈吐、模样品行都没得挑。但这一个出身,便把那一切好处都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