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说破,小白龙按耐不住,插话道:“师兄让杨戬传话,竟是向玉帝表……表忠?”
悟空一愣,想通他话中未尽之意,大笑三声,“你却是想岔了,我只是想着大婚之日体面一些,老和尚迂腐,定然不肯为我主婚。”
沙僧听他如此说,稍稍放下心,这才开口:“佛祖有劫难,届时灵山必然大乱,天庭也会受牵连。大师兄在花果山就能独善其身吗?”
“这些话到那日再说不迟,”悟空站起身,“既要俺老孙卖命,又要摆谱让我弯腰,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何况还是不让他娶媳妇的大事。
筋斗云一翻绝尘,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绛珠仙子,须得好生护住。”小白龙出身龙宫,所知诡计阴谋较三位师兄更多,“佛祖慈悲为怀不会出手,旁人却未必能把持得住。”
毕竟浩劫在即,力挽狂澜的关键全在大师兄。若是他破了色戒泄了金身,到时力有不逮,不知要陨落多少神佛。
众生的身家性命面前,区区一个仙子的死活,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而能提前卜算到浩劫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之辈。
八戒苦笑一声,“那仙子若是有个好歹,也不用怕什么浩劫了,那泼猴必然先发狂性,搅个天翻地覆。应当无人这样愚蠢。”
沙僧劝道:“说不得有人犯浑,还是谨慎些吧。”
三人谈罢又是一叹,满面愁苦之色。
牵动各方暗涌的黛玉一无所觉,每日诚心抄写经文,闲时与姊妹们一处说话玩闹。
转眼到了十月里,黛玉三年孝期已满。林如海告一日假,往荣国府接回女儿。
林如海一心将女儿看作儿子教养,林家而今只他们父女两人,也不避讳什么女子不进祠堂的俗礼,带着女儿敬告祖宗。
“今日孝满,我儿当重衣华裳、饰珠翠。”林如海看着黛玉磕红的额头,轻轻把人拉起。
“哀恸已逝,为父只盼你日日安康喜乐,再无颦蹙之忧。”
黛玉噙着泪,却冁然一笑,“父亲教诲,女儿熟记于心。”
林如海牵着女儿出来,看着她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回房梳洗打扮,想起贾敏,喉头轻轻一哽。
夫人若是在世,看到玉儿如今模样,必然十分欣喜。
一时黛玉出来,长发挽作双螺,两鬓各饰以赤金攒珠流苏簪,穿一条茜色裙子,外罩草青秋衫,嫣然一笑的模样说不出的灵逸娇俏。
“一转眼竟出落成大姑娘了。”
黛玉羞赧垂首,随父亲往荣国府拜外祖母。
贾母摩挲着黛玉手背,泪眼婆娑,“我的玉儿往后都穿得鲜亮些,娇娇俏俏才合你这年纪呢。”
她端详一遍黛玉打扮,不甚满意道:“你父亲的风雅只在诗词上头,对女儿家的衣饰打扮一窍不通,还得外祖母来张罗一番。”
黛玉羞答答应下,贾母丢下林如海独坐,自己带着外孙女往内间去。
老太太命鸳鸯开了箱奁,一迭声说出一串的名目。黛玉坐在妆镜前,看那桌上一件件摆上首饰,更有几色胭脂水粉安放在旁,心下一热。
鸳鸯见黛玉看那盒子,笑道:“记着姑娘出孝,老太太早吩咐备下粉黛为姑娘妆扮。”
“呱噪!”
贾母一手握百花带,一手提飞云履,自那屏风里转出来,笑道:“玉儿来试试。”
黛玉柔顺应了,由着鸳鸯散了头发,重新挽个飞仙髻。等那汉武帝时的飞燕钗上了头,这才有些惶恐:“外祖母……”
贾母不理会她,拿那辟寒金在她鬓边比划一下,皱眉道:“这钗太过俗艳,云翠簪又嫌素净……”
她生在金银富贵窝,自小就是娇养的侯府嫡女,到了出阁的年岁,夫婿又是国公府世子。那体己的箱子里随便捡个东西出来,没有一个不是有来历有说头的稀世珍宝。
给自己亲女儿的唯一骨血,更是没有什么好吝惜的。
紫鹃看她犹豫不决,提议道:“老太太瞧玛瑙可否?”
贾母摇头,翻捡出一个红宝石海棠簪,“这个好,艳而不俗,更有一分娇俏。”
黛玉见她两个说话,偏不搭理自己,心底好笑,也不再说推辞的话。
头上妥当了,再给黛玉换上百蝶穿花的曳地红裙,外罩缃色缂丝衫,苍绿的丝绦系着水润翠绿的玉琚压住裙角,俏生生站在地上,轻盈飘逸恍似姑射仙女。
鸳鸯又取来清水给她匀面,贾母净了手,亲自给黛玉上妆。
“活的久了,不自觉就有了几项技艺。”她围着黛玉好生打量一番,点头道:“这通身的气派,才不负你我两家的门楣。”
黛玉羞怯在那菱花镜里一瞧,看那粉面桃腮、婉转风流的女子,既陌生又熟悉,“外祖母费心了。”
鸳鸯紫鹃两个拥着黛玉先给林如海看过。
林如海只摸摸女儿鬓发,笑道:“你母亲从前就是这般打扮,玉儿还记不记得?”
贾母嗔他一眼,“她才好了,你又招她伤心。紫鹃快带着姑娘往园子里去,给姊妹们看看,才不负外祖母心意。”
黛玉又往大观园去见姊妹们。
她本就生得娉婷袅娜,这一盛装立时艳光四射,姊妹们拉着她上下细瞧,一时赞不绝口。
悟空与她四目相接,只觉心底滚烫。
黛玉出孝后几日,这夜星河满天,离恨天赤瑕宫百花齐放,香氛一直飘往下界,萦绕在紫禁城上空。
凤藻宫里灯火通明,宫人们忙而不乱,天子却还是心烦意燥。
殿内女人的叫声阵阵传来,想起晚膳时她忽然半裙染血的模样,越发坐不住,“太医怎么说?”
皇后劝慰道:“贤德妃头一胎,总是慢一些,有陛下坐镇凤藻宫,必然会母子均安。”
皇后大度宽厚,反勾起天子愧疚,“当初梓童分娩,朕却在外赈灾……”
皇后微微一笑,眼角现出几条细纹,“陛下为上皇分忧,总不能抛下国事,臣妾明白的。”
潜邸时郁郁不得志的记忆涌上心头,天子拉住发妻素手,默然不语。
皇后羞怯垂首,脸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殿内元春忽而引吭尖利一叫,唬得天子心悸不止,正要喝问太医,里头蓦然响起婴儿啼哭。
“好香啊——”
不知道哪个宫娥感叹一句,天子环视四周,院内刚打了果实的石榴树正缓缓绽开红花。
皇后一指院墙,惊愕失色道:“这才十月里,梅花怎么就开了……”
宫人们暗自称奇,顾念着规矩体统不敢放肆,天子却已是心神一震。
满宫花香缭绕,亲眼见证奇花异草葳蕤生光,耳闻隐隐梵音,他对着天际凉月肃整仪容,拱手长揖到底。
“天赐麒麟儿,朕必不负上苍厚意!”
皇后如遭雷击,身子轻轻一摇晃,撑着女史站稳脚跟。
“臣妾恭贺陛下,喜得麟趾龙种。”
南风徐徐吹起,才绽放不过一刻钟的琼葩瓣瓣凋零,落红阵阵,满天飞英。
天子心中震撼,面上勉力绷紧,扬声问:“孩子如何,贤德妃可好?”
殿门开出一角,抱琴怀抱婴儿出来。襁褓里的男婴混沌未开灵智,尚在咿咿啼哭,却生得粉雕玉琢,眉翠唇红。
天子越发深信此子不凡,伸手将孩子接过,见他不哭了,哈哈笑道:“父子连心,是个孝顺孩子!”
皇后凑过去看孩子,抱琴跪下道:“贤德妃生产脱力,怠慢陛下娘娘,还请恕罪。”
皇后亲自把人拉起来,笑道:“你伺候贤德妃尽心,本宫有东西赏你。快去看看你娘娘,荣国府还得去个信儿,让他们都沾沾喜气。”
元春灌了一口参汤,悠悠醒来,盯着百子千孙的帐子怔怔出神。产婆正为她处理身子,木钝钝已不知道疼。
“孩子……”
她焦急想知道男女,偏说话有气无力。抱琴刚进来,忙蹲在她榻边答话:“小皇子很是康健,圣上亲自抱着。”
元春点点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抱琴瞧着褥下的腥红就觉酸涩,帮着给她擦了身子,拉那领头的魏产婆去一旁说话。
“娘娘的身子……”
魏氏是王家送进来给贤德妃接生的婆子,身家性命全在王子腾夫妇手里,不敢不尽心。
闻得抱琴询问,她左右瞧一眼,压低了嗓音:“瞧着……不大好。”
抱琴心一揪,“可是那药?”
自太医诊出男胎,贤德妃就苦心孤诣谋求圣心。产期原本还有几日,是她一心为腹中孩子增加筹码,特意挑了皇上生母的诞辰,又有心让皇帝怜惜她产子不易,故意求了他陪着用晚膳,再事先偷偷喝下了药汤。
皇上今日胃口极好,有道素三鲜很合他脾胃,偏偏放的有些远,他又不耐烦宫女伺候布菜。娘娘就亲自起身为他夹取,不知何时破了羊水,污血顺着腿流了一地,皇帝吃了一惊,连金筷都掉了。
产婆是早就养在殿里的,请脉的胡太医也早早被收买,本是万无一失的安排,谁知却出了纰漏。
——贤德妃娘娘难产了。
孕妇用药本就需要小心斟酌,平日有个头疼脑热,用什么药材都要太医院几次商议,这回却是她们擅自偷煎的催产药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