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忙问:“二哥哥,飞琼儿这是怎么了?”
黛玉眉上笼着轻愁,望着悟空一言不发。
袖里弹出一缕精气,悟空宽慰道:“许是闷着了,放它出去飞两日就好。”
小鸽子精化形都不会,就一心想讨个伴儿下蛋孵崽,不被拒了才怪呢。偏它心气大,自己把自己气病了。
悟空心底好笑,把飞琼儿拎起朝空中一掷。念着它为黛玉送信的功劳,且助它一助便是。
飞琼儿很快飞得看不见,黛玉探头望了一会,被惜春拉进屋里。
“难得二哥哥不闷在房里看书,林姐姐快把姑父搜罗的那些玩器找出来!”
悟空久不来潇湘馆,黛玉还有些不自在,吩咐雪雁取了箱笼里的东西铺排在桌上,这才低声问他:“可扰了你读书?”
“书已读得够多了。”悟空怕黛玉和自己生疏,忙一拉她袖子,“妹妹每日都做些什么?”
黛玉轻轻红了脸,抽身往探春身旁凑,“日子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林姐姐还没有请我们去林府看过呢。”惜春拉着悟空也坐下,双手托腮,“我听雪雁说,林姐姐的院子可好看了。”
黛玉正拨弄九连玉环,看几人都有些意动,点头道:“我问一问爹爹,选个天气晴好的日子邀姊妹们去逛园子,把云丫头也请上。”
姑娘们一向少出府门,闻言都有些欣喜,叽叽喳喳说起外出的衣裳穿戴。
悟空这才偷着空隙,朝黛玉道:“我让小红送的东西,妹妹喜不喜欢?”
想起内室那些衣料钗环、古籍玩物,黛玉双颊酡红,小声嗔道:“我不缺这些东西,何苦送那么多……”
“我的东西和旁人的不一样。”悟空嘀咕一声,又道:“你邀姊妹们去玩,带不带我一道?”
他凑得近,说话的热气搔得黛玉耳朵痒痒的,她略偏一偏头,也不看他:“你又不是没去过……”
悟空摇摇她云袖,“那又不是妹妹下帖子邀的。”
他二人昵而不狎,情致自然,三春看在眼里,俱是掩唇轻笑。
外头忽报:“宝姑娘来了!”
黛玉忙起身去迎,牵着她往堂内走,“二舅母寻你何事?”
宝钗在她掌心一握,朝三春笑道:“我走时还围着那鸽子一个个愁眉苦脸,现在又都高兴了。”
探春把飞琼儿的事说了,又问起王夫人。
“姨妈给老太太请安呢,这会子不知道有没有回去。”
迎春便站起身,“该去太太那里请个安。”
悟空看出黛玉和宝钗有话说,忙站起身:“我也一道去。”
紫鹃雪雁两个收拾东西,黛玉拉着宝钗进了内室,“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对,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宝钗见她案上摆了一架焦尾琴,伸手轻轻一拨,“倒不算是坏事。”
黛玉蹙眉沉思片刻,心底忽的一动,“可是宫里大姐姐……”
宝钗徐徐弹了一段小调,这才道:“姨妈没有说透,但‘闻弦歌而知雅意’,我妄自揣测,恐怕是有意让我进宫去。”
“我去找爹爹!”黛玉握住她的手,只觉掌中一片冰凉,“我爹爹或许会有法子,实在不行,就去求求老祖宗。你是薛家的人……”
宝钗按住她的手背,与她坐在床边,“我愿意的。”
见黛玉睁大眼睛,宝钗拥着她的肩轻轻一叹。
“你晓得的,我上京来本就是为了小选,后来因我哥哥那案子……我们家什么光景,你也是知道的。我哥哥是个浑人,便只有靠我了。”
黛玉捏紧了帕子,“你冰雪聪明,我不信你猜不透这里头的缘由。”
“借着我争宠,或是有什么旁的打算,这又如何?”
宝钗扬眉轻笑,颇有意气风发之意,“她不选二丫头,不选探春,便是我有比她们强的长处。”
黛玉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宝钗。
她看起来总是端庄柔顺、无欲无求的,一眼望去就知以太姒班昭为则,言行举止从不出格半分,持身仿佛古之君子。
这是她第一次在宝钗眼里看到毫不掩饰的欲望。
“我同你不一样,”宝钗一抚黛玉头发,“你是伯夷叔齐的志向,我却是一介俗人。”
“人世走一遭,若是庸庸碌碌地荒度了,深觉辜负我这天成的才貌。”
她说着又是一笑,“怪道你素日傲气,原来自傲自矜竟如此痛快!”
黛玉白她一眼,“你既然有这样的志向,我也不枉作小人,只望薛大姑娘往后青云直上,顺心如意。”
“真真是林丫头,这就恼了。”宝钗在她鼻上一刮,笑颜如花,“我们是君子之交,往后宫闱重重,虽不得相见,总还是记挂着你。”
“顾好你自己便是。”黛玉垂下头,心底深觉感伤,“那不是什么好去处……”
晚间薛姨妈来接宝钗,说是家中有事,姊妹们匆匆话别,看着她登上了马车。
“怪了,宝姐姐明明只是回家一趟,倒有些像是再不见了……”惜春念叨一句,又抛之脑后。
探春略有猜测,沉默不说话。
黛玉轻轻一拉悟空袖子,两人顺着蜂腰桥慢慢走着,小红紫鹃远远跟在后头。
“妹妹有什么心事?”
悟空偷着拉了黛玉的小手,心虚地四处张望,“妹妹说出来,我必然帮你解决了。”
黛玉挣一挣,见他握得紧,羞赧地垂了袖子,“并不是我的事,是为着宝姐姐。她……她要入宫去了。”
悟空一想贾元春,立刻明白宝钗这遭是为了什么。
“妹妹素日和她要好,宝姐姐的心事,你难道不知?”悟空拉着她坐在池边凉亭里,轻轻搓搓她的手,“若是不让她去,她不会甘心的。”
说到底,人各有志罢了。
黛玉并非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一想当初贤德妃省亲的盛况,再看她而今初初产子就忙着寻人固宠,心底实在担忧宝钗。
悟空壮着胆子在她眉间一抹,见黛玉眼里羞怯张皇,忙解释道:“妹妹蹙眉就不好看了!”
黛玉把人一推,站起身就往回走,“我不好看,你自寻好看的去。”
悟空心底好笑,快步追上去把人拦下,“好妹妹,你饶我一饶,我还有东西没给你。”
黛玉啐他一口,好歹站住脚不走了,“你有的宝贝我就没有不成,谁稀罕呢!”
悟空自怀中取出一个镯子,郑重套在黛玉腕上,“妹妹每日把它戴在身上,就是不辜负你我的心意……”
他的指腹擦过腕上肌骨,黛玉羞恼一跺脚,掩面就走。
“姑娘慢着走!”
黛玉走得快,紫鹃怕她脚滑跌了,忙追着去扶。
两人片刻就走的看不见,小红请示道:“二爷可要送送林姑娘?”
再去她就该真恼了。悟空笑一声,摇摇头:“回去吧。”
云头上,一条身负金光的银龙翻腾几下,去鳞化角幻出一个俊俏的青年。
“我瞧错了?”小白龙指尖在折扇上一挠,“那镯子仿佛、仿佛是观音菩萨给大师兄的三根救命毫毛!”
八戒驾着云来和敖玉交接,见他抠着扇面喃喃自语,大步流星上前问道:“可是那绛珠仙子有什么不测?”
小白龙见他来,忙道:“我瞧见大师兄把救命毫毛炼化成个镯、镯子!”
八戒一呆,“这泼猴草莽出身,除了那块定海神珍,并无别的法宝傍身,只有菩萨当年所赠三根救命毫毛。”
靠着这毫毛,西行路上不知化解了多少磨难,猴子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宝贝。
“大师兄送给绛珠仙子的转世了!”
八戒一抹脸,拍着小白龙的肩膀道:“叫上老沙去我哪里吃酒,再不用轮值护卫林黛玉了。”
猴子把那宝贝都给人家防身了,他们还保护个屁!
谁再来谁是呆子!呆子!
小白龙还有些恍惚,“大师兄铁了心要娶亲,咱们往后真多个嫂子?”
一想灵山满天的佛陀,往后盂兰盆会众佛齐聚,大师兄还带个家眷……
“定情信物都交出去了,这嫂子已是板上钉钉,你还是想想送什么贺礼给他。”八戒哼一声,“那泼猴眼尖得很,寻常东西不好打发。”
小白龙挠挠头,四海龙宫里的宝贝倒是不少,却都是大师兄挑剩下的。该送些什么才能不失礼……
那头紫鹃追着黛玉回了潇湘馆,雪雁见她们两人气喘吁吁,忙按着都坐下,斟了两杯清茶。
“好端端去送宝姑娘,怎么这样狼狈地回来?”
紫鹃喘匀了气,服侍黛玉喝了水润喉,这才道:“姑娘和二爷说话,一时恼了。”
她瞧着宝二爷像是给姑娘戴了个什么东西,但这事到底有些逾矩,事不传六耳,不便再告诉雪雁。
雪雁见姑娘脸红红的,只当她是累了,忙吩咐小丫头备水,“姑娘洗漱了躺下吧,我给你揉揉腿肚子,仔细明日泛酸。”
黛玉一笼袖子,垂头道:“我自己去洗,你们也早点躺下。”
见姑娘匆匆转到屏风里,雪雁疑惑道:“怎么今日不让伺候沐浴了,姑娘那香露还要调配……”
紫鹃笑一声,劝道:“姑娘大了,你就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