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疼小辈在城里是出了名的,我出了门就想着要来看看您,想着走之前来说一声,好教老太太放心。”
“不是年前才回来?这是又要走?”
“老太太忘了?乡试是要返回祖籍应试的。再者说,此次归京本就是家姐出阁,我随祖父回来观礼,如今明家女已为谢家妇,我自然也该返还江南,将书念完才好。”
“好孩子,读书须得持之以恒,你是个明事理的,不像我家里那个,读书上滑头的很,前日才吟了不合规矩的诗,叫他老子给教训了。”贾母似乎是顺势提起了宝玉。
明煦低眉敛目,翻转着手上的瓷杯,等着贾母下面的话。
“我人老了,也分辨不出你们小孩子们玩的东西,煦哥儿读书是个厉害的,不若与我说说这作诗的规矩?等我那不争气的孙子好了,也能给他说道说道。”贾母说完就盯着下首的明煦,不放过他脸上分毫。
却见座下的人笑了,带着些许少年人的难为情。明煦对着贾母眨了眨眼:“老太太这是埋汰我呢,一个圈子里的谁不知道我在诗词一道上愚钝的紧,这次回京同他们一处玩曲水流觞,哪次不是我饮酒最多,偏偏他们好以此为乐。”
“是吗?这一点倒不像是如海挑出来的人。”
“之前在林世伯跟前受教导之时,世伯就常常感叹,说我若是在诗词一道上能分得文章策论的三分天分就知足了。”当年每感叹完,林海见他愈发刻苦钻研诗韵词律,却偏偏少了点儿灵气。此后就控制自己少说这类话,还安慰他说诗词是小道,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没什么妨碍,你是做实事的。
“我虽写得不好,可之前教导我的先生与林世伯皆言,诗词讲究的是流畅自然,若是特意雕琢修饰,反而失了味道。”明煦脸上是真切的疑惑,一副是你们教错了的模样:“先生们的意思应是诗词不必遵循什么规矩的,贾兄弟还小,灵气才是最可贵的,不好磨没了。”
贾母见他脸上神情不似作伪,又将他自进屋以来的一言一行回想了一遍,没看出什么破绽来,不免暗想:这小子难不成是真不知情?
“我也说这个,小孩子家家比起老迂腐作的要灵性许多。只我那孙子年纪还小,凡事考虑难免不周全,平日里的诗稿竟不妨叫那起子小人给传的不尊重,到了外边。”
贾母说到这里顿了顿,抿了一口茶才继续:“这原也没什么,只是他姊妹们众多,就怕那些有歹心的编排起不好的话来。”
“这世道,终是女子不易。”明煦感叹了一句,抬眼对上贾母,故作不明:“老太太与我说这个,可是与我也有些关联?”
“是有几分关联,你知道我这么多孙子孙女中,除去已经婚嫁的,就玉儿一个与你们明家有婚约。我孙儿的诗词被传出之后,你祖母便来见我了,我与她谈了几句方知道事情原委。”贾母话说的轻描淡写,眼里却是不以为意,孙氏那妇人平白那么高的辈分,却是个小事计较的,宝玉一个小孩子,也是一个无心之失,哪里就说的上慕虚贪荣了。
“原来如此,祖母倒是没同我提起。说起来竟是误会一场,老太太先前说府上孙儿‘好了’,可是因此受了委屈?”明煦明知故问,
“他老子管束他向来严格,听闻了此事当即就上了板子,还在床上躺着呢,那孩子有失察之过,虽说处罚重了些,却也称不上冤枉他。我那外孙女才是受了委屈。”贾母说着就叹气。
“林妹妹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听到黛玉,明煦连忙问道,说着直接起了身。虽然在祖母那里已经了解了情况,但戏还是要做完。
见明煦如此紧张黛玉,贾母微微点了点头。“先前正月里宫里的娘娘下旨叫家中姊妹们住进大观园去,玉儿自然也搬了进去,原本一切都好,她们姐妹们住在一处也快活。可如今出了这桩子事儿,你祖母与我说或可叫宝玉搬出来。可叫宝玉住进去是娘娘的旨意,便是我们,也不好驳了去。”
“老太太说得对,君臣父子,确实不能忤逆。”
“女儿家在世上,名声是最紧要的,玉儿她日后的孙婆婆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不能不管,可宝玉那里确实不能动。于是我思来想去,叫玉儿搬出了大观园,也勉强算得上两全,只是委屈了我的玉儿,本来与姐妹们住的好好的,今却要自个儿搬出来了。”贾母提起这个就心疼的不行,玉儿真真是平白的遭了这一回。
明煦听完也不说话,良久才出声,却是一句请求:“老太太,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煦哥儿直说便是。”
“此事说起来也是因我而起,祖母也是为了我着想,才小心了些,想着防患于未然,不落人口。这么一想林妹妹也是因我受了这无妄之灾,我能否与她见上一面,说几句话?”
第40章 道别黛玉
“事出突然, 我得与林妹妹解释个一二,也好叫她宽心。我此去恐久不得归,实在不好叫她将误会结在心里。”明煦借机提出见上黛玉一见。
“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说实话, 我那外孙女是个心事敏感的, 又是个不肯落后于人的脾气, 此番心里怕是难过。”贾母说着摇了摇头, 先前玉儿和宝玉在我这里,东西物件儿,凡事无论什么都是头一份的, 这回却独她自个儿没有, 那丫头心里不知道要多不痛快呢。
“老太太这就小看了人, 事出有因, 您又是处处为了她着想。哪里会不欢喜呢?”明煦安慰道。
“虽说是为了她好, 到底还是受了委屈。有些话我不能说, 你见了同她仔细说道说道, 别叫她心里起了疙瘩。”贾母见明煦没起什么反感不虞的情绪, 倒是想着劝劝林丫头,便知道他是真的没往心里去, 心里默念果然年纪不足, 没经过事儿呢。心里这般想, 嘴上一松就允了他。
“晚辈明白, 谢老太太。”明煦合手一礼。
贾母挥了挥手,示意鸳鸯去安排。
“老太太,令郎教子, 我不敢置喙,皆因天下父子大抵如此。只此事到底有我的几分缘由在, 待我回府,让我母送些药材过来,还请老太太不要嫌弃。此后若有机会,我与贾兄弟一处喝酒。”明煦主动表示道。
“你说得对,说起来你两个竟是还未见过。以咱们两家的关系,早该认识的,只是如今他不好见客,你有行程在眼前,那便之后再见吧,总不会短了时候。”贾母叹气,现在真不是个好时候。
于是明煦躬身告退,跟着紫鹃出了门往外走,一路上闲聊漫谈几句。知晓黛玉搬出大观园之后就住在贾母旁边的一座院子。王熙凤素来懂贾母的心思,给黛玉安排了一个靠近正堂的院子,不比潇湘馆小上多少,精致雅趣,最重要的是采光极好。
明煦边走边暗暗点头,虽然没见过潇湘馆的具体模样,但总觉得过于幽静郁郁,景色虽美,却不利于长久居住。黛玉如今搬了新居,利弊也说不清楚,总归又是一番新景。
明煦到黛玉居处的时候,院子里正忙碌,紫鹃站在廊下说说这处,点点那里,指挥着小厮丫鬟捯饬院子。
“几日不见,紫鹃好大的威风,你家姑娘呢?可是在屋里”鸳鸯走近了喊她。
紫鹃在鸳鸯进来时便看见了,又一瞧旁边,嚯,这不是明家大爷吗,怎么就堂而皇之的进来了。“你惯会取笑我,哪里来的威风,东西搬得急,这不得看着,忙的我一口水都没喝。院子里吵闹,姑娘在屋后呢。”最后一句解释却是对着明煦说的。
紫鹃说着就要引着两人往里走,明煦开口:“紫鹃姑娘辛苦,不若歇上一歇,我与鸳鸯姑娘进去便好。”
紫鹃听了抬头看他,却见他神色一派自然,于是掩唇一笑,“也好,我便去喝口水歇歇,左右鸳鸯姐姐素来能干,一个充作两个使的。”说完指了指路便走了。
比起前边的院子,屋后这处地要小上很多,随意的栽种着几棵树,几丛花。明煦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瞧见黛玉正坐在一处石凳上,一动也不动,似在出神。
“在看什么?”明煦悄声走到黛玉身侧蹲下。
黛玉正在出神,不设防被这一声惊到。扭过头来就见许久不见的那个人对着她笑,近在眼前:“吓着你了?”他说。
“明哥哥?你怎么就来了,也没个招呼。”黛玉确实吓了一跳,转头看向鸳鸯,鸳鸯对着她笑了笑,微点点头便退至一旁。于是黛玉明白,外祖母这是允了的。
“来拜访老太君,临时起意向老太君讨了个请求。”明煦没有细说,拾回先前的问题:“你还没回话,方才在看什么?”
黛玉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也随意的坐在石凳上,伸手指了指后园里的几株果树,“这才进了三月,花儿已盛放至极。”
黛玉这句话说得没什么头尾,叫人不解其意。明煦听罢微笑,“妹妹可是想说,花开最绚烂之时,也是凋落最稠的时候?”说完顺着黛玉的手指向已被凋落的花瓣覆盖的树底。
黛玉心里一惊,颇不平静的朝四周泛出微微涟漪,面上却是娇俏一笑,“我瞧着这落花可怜,自落地便任人践踏,零落成泥,不复枝头清香。心里想着不若埋了,建个花冢,好教这一缕芬芳有个归处。难不成明哥哥也这般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