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说哪一个?”黛玉手上一颤,明煦既然和她说了,必是熟人的。
“说是卫史氏,我先前听玉儿说起过闺中好友,这才留意一二。”明煦也有些无奈,这种事本不该说与玉儿听,但玉儿回京了,必是要让人打听的。
“我幼时姐妹,死的有,走的有,出家亦有,竟都散落天涯了。”黛玉一时不知作何,往日一般无二,如今命数天差地别。明煦说了是官妓,那么他们能帮上的便不多。她沦落泥沼之中,这些旧人,更不能见了,见了要命的。
“人世无常,你们得缘一处成长,可个人又有缘法,幼时好友姐妹,大多离散。”明煦将人圈在怀里,叹道:“不止玉儿,大多如是,切莫伤怀了。”
第二日探春过来,带着女儿灵姐儿,黛玉叫了初初一道出去玩。
“瞧着她们,就想起我们来,当年诗社论魁首尚在眼前,下辈人又出来了。”探春笑道。
“初初这些年跟着我们在外边,与咱们京里不一样,还得灵姐儿带着玩。”黛玉也说孩子:“如今安顿下来了,她父亲是想让她入学的,前日还去家学瞧了瞧,说了几条让改的。”
“姐夫让初初入学?”探春一惊,随即笑道:“果真是充作男孩子养的。”
“他倒是没这个想法。”黛玉摇摇头:“不过是头一个,稀罕着呢,什么都让学上一学。”
“姐夫果真非凡。”探春有些艳羡,他家那个出身不高,养女儿难免松懈。“说起来怎么不见人?我六年不见,差点认不出林姐姐,对着林姐夫,岂不是更要见面不识。”
“自晨间就进宫去了,还未回来。”黛玉摇摇头,自回了京,就没有一天是在家的。
听了这话,探春一笑:“这可不是在外了,姐夫有能为,日后有的忙呢。”
可不是有的忙,也是一眨眼,便是庸庸半生。
文彰殿。
年轻的帝王端坐于案后,朱笔悬于纸上,却是迟迟不落。总管太监悄声近前,惊动了笔尖的朱砂,落于纸上凝成个小珠。
皇上似乎这才回过神,揉了揉脸,带着些许的不耐烦:“这次又是那几个?”
太后突然欲离宫往五台山去为先皇祈福,皇上这边却是毫无动静,大臣们不知一向亲厚的母子起了什么龃龉,但母子失和,也不能坐视太后离宫,乃大不孝也。于是轮流来劝,皇上不见,就在文彰殿前跪着。
“回陛下,大学士来了。”
本朝内阁大学士不止一个,但能叫皇上身边如此亲近称呼的只一个:明煦明大人。
却不想皇帝一甩袖,哼道:“他来也不见。”
“皇上,明大学士听闻了此事,先去了太后娘娘那里,这是从康寿宫来的。”总管太监垂下头。
“哐当”皇帝齐慈猛地将案几推倒,闭目深喘了几下,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不堪之言。
冷笑道:“既如此,那就跪着吧,既然是从太后那里过来的,想来也受不了几时的罪。”
明煦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老妻担忧的目光,旋即便明白过来,苦笑道:“老了,不中用了,叫玉儿为我担心了。”感受着仍麻木疼痛的腿,明煦心中长叹,跪了几十年,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你还当是年轻时候么,前日还疼的说不出话来,今天又去,少你一个难不成这日子就不过了。”共枕几十载,黛玉怎么不明白他所想,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旁人只知道身居高位,皇帝信重的风光,又怎么了解其中苦楚艰难。
“老大人们来,我总不好拒。”明煦道,黛玉只当是皇上同样不给他面子,可其中缘故,实在叫人苦笑,齐慈这一路太过顺遂,行事难免莽撞,可太后娘娘突然的倔强,叫人措手不及。
到底老友一场,这些年也算是风雨共进退,明煦心里是偏向太后的,再者纠其事因,也是齐慈一方面误会。
但不论如何,此事却是不能再插手了。
“你眼看着就是耳顺的年纪,还有多少年岁?我又有多少年岁?”黛玉叹息:“这些年也算是风风雨雨过来的,自及冠来算,竟是一刻也不曾停歇,你难不成要学我父死在任上不成?”
明煦没想到黛玉这么说,一时呆住:“玉儿是说?”辞官么
“怎么?”黛玉比他还意外:“难不成你就没想过?”
“现在想不迟。”明煦一笑,拉住了有些生气的妻子:“说起来谧儿和诺儿也安稳了,我能做的也差不多了。”确实并非一定要待在朝上的。
“说起初初,你被抬回来之后,那丫头随即就进宫去了,拦也拦不住。”提起孩子,黛玉才想起来方才的事。
“初初去也好,老一辈儿人的事情,年轻人掺和不明白,他们自己却是能说开的。”
黛玉如何不明白自家女儿年过而立仍是独身一人,除了是女子之身入朝,无心情爱之外,当今也是一部分缘故,只是形势已经到了现在,也是走一步说一步罢了,初初是个有主意的。
“当年太后有意为咱们初初指婚,若不是你顾忌这个担忧那个,也不是现在的境况。”知道归知道,埋怨却是少不了了。
“玉儿饶了我吧,这话你没说一千,也有八百。”明煦苦笑:“那人绝非我家初初良缘,若是真成了,才是折了我女的翅膀,一世君臣最好。”
至于初初。如今就好,他人眼中的道未必是自己的,合适不是最好。
“玉儿,我想起少时承诺你的,到兰亭书院一观。”明煦笑起来,提起此事眼睛依旧明亮,他本就是想到就去做的人,如今辞官,也不过是说走就走。
“是。”黛玉也想起来,笑道:“如今再去,也不必扮作你弟弟了。”
“何止,玉儿同我一般做个先生也是使得。”
“想好了?”
“想好了,我祖父晚年归了江南,我父亲亦然,我已算晚了。”
“如此,我们一同归故里。”
幼时扬州,少年京城,青年走了四处,如今还是要回到原处去的。只是当年我一人走,此后都有一人携手为伴,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