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我不想和表姐离婚,我不想娶余姚公主?为什么是我?”王献之脑子一片混乱,只知来回重复这几句话。
“禁声!堂堂男儿,不许做妇人姿态!”王羲之冷哼一声,王献之打了个哭嗝,规矩跪坐在下首。
“请父亲教我。”王献之拜倒。
王羲之幽幽一叹,却没有说余姚公主逼迫下嫁一事,而是讲起了王氏旧事。说堂伯父王导一代名相、遗诏辅政,奠基晋朝;说堂伯父王敦专掌朝政、功勋卓著,即便以叛臣名义被杀,其子也安稳做着武卫将军,王氏宗族未受连累。
“我王氏一门显赫。”王献之附和道。
“是啊,显赫。当年被称作‘琳琅珠玉’的王家人,如今还有几人在世?”王羲之问道。
当年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遇到王家诸多贤才,王戎、王敦、王导、王诩、王澄……不禁感叹,满目珠玉,觉我形秽。
“王家人才凋零吗?”王献之反问,他自觉没有,他们的族人还有许多刺史、太守高官,他的父亲被尊为书圣,王家位列一品世族,仍旧显赫。
王羲之轻轻一叹,“天下只有琅琊王家吗?陈留谢氏、谯国桓氏、颍川庾氏、太原王氏谁不显赫?天线贤才何其多,各领风骚,刘伯伦、许叔玄、祖士稚、阮嗣宗、郭景纯、陶士行……”
一口气数了无数贤人名士,“无一不才华横溢,无一不青史留名。前三十年,是我王家的,现三十年是谢家的,后三十年,为父看不到。子敬啊,王家已经不是两位伯父在的时候啦!”
若是王导、王敦还在,司马皇室如何敢如此逼迫。
“我去谢家求见。”王献之却抓不住重点,立刻想去求能做主的谢安。
“如今局面,焉知没有谢家推手?”王羲之看着天真的儿子,如今王家虽有贤才,但无登顶之人。若他是谢安,也不想王家有登顶的机会,下一辈中,被推为翘楚的儿子,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王献之愣在原地,呐呐问道:“伯父呢?叔父呢?”王家长辈的意思呢?
王羲之不答话,郗璿轻轻一叹,只道:“你先回去吧,想想清楚。”
王献之垂头丧气离开,他嚎啕哭着求父母安慰,却被打击得如落汤鸡一般。
郗璿看着儿子萎靡的背影,担心道:“七郎被当做司马皇室与世家角力的旗杆吗?谢公怎可如此?”
王羲之不说话,明摆着的事情。
“那我们该怎么办?七郎该怎么办?”
“从心而为。”王羲之吐出这四个玄之又玄的字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清谈玄学。若是七郎不应诏,《广陵散》可是法场绝响。”郗璿忧心,真当皇室不会杀人吗?嵇康也是当时名士,名声比如今的王献之大多了,他还娶了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杀了!他们王家,有起兵反叛却不连累宗族的王敦,不代表还能再出一个反抗诏书不受罚的王子敬!
生死、荣誉,一念之间,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人人如草芥,门阀高贵如王氏亦不能免。伤心、痛苦,更多是无能为力,郗璿突然明白,为何丈夫、儿子都喜欢那忘忧的神仙散。
“不可说,不可说,一切由七郎自己做主吧。族中长辈我替他挡着,人生不过百年,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从心而为啊。”王羲之幽幽一叹,他年轻时候曾和谢安一起在东山游山玩水、谈玄论道,交情颇深。可若他去求谢安高抬贵手,事关家族,一向顾全大局,以谢氏家族利益服从于晋室利益的谢安,如何肯抬这手。
这是各方角力的结果,谁也无能为力。郗璿忧心忡忡道:“把幺娘挪到我院子里吧。”郗道茂是她的外甥女,若是能保全她,郗璿如何不愿意,可她没有这个能力。她能做的,只是看顾着幺娘,让他们夫妻还能留个念想。
这些考虑、挣扎、痛苦,图恩统统不知道,她养在深闺,交好几个丫鬟,能探听的也十分有限。她只是被动的听说皇帝下诏让父母和离,被动得被祖母收养主院,被动得听说父亲灸足失误,废了双腿。
图恩被焦急的祖父母带着,一路急走,在路上,郗璿不停叮嘱抬软轿的仆妇快些,又怕颠簸着图恩,连声吩咐“慢些!”
厅堂软榻上,王献之未着足衣,双腿赤/裸,坐在床上。他的脚底有血红的水泡、有青黑的灼伤、有乌青黑紫的淤伤,脸色苍白躺着,再无风流名士姿态。
“阿父……”外伤总是这样触目惊心,图恩轻唤一声,惹得郗道茂泪水连连。
王羲之和郗璿止住他们夫妻行礼的动作,王献之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父母,他在父母眼中只看到悲痛。
郗道茂不再压抑,把图恩搂在怀中,失声痛哭。
“幺娘,不要哭,阿父不过灸足失误,会好的,会好的。”
看他疼得唇色惨败,图恩开动脑筋,使劲儿想,使劲儿想,我能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已上书请辞,不良于行之人,如何能占据高位。”官都不做了,白衣之身,自然也没有资格娶公主。我王献之没有力量反抗这样的乱命,那就毁了自己。
“子敬,子敬……”郗道茂匐在王献之身上,泣不成声。
自毁和示弱,的确是如今他们家唯一能走的路。图恩下定决心,道:“翁翁、大母、阿父、阿母,儿有一言。儿听闻谢罗仙旅居建康,落脚城外白鹤观,儿想去拜谢上天之恩。儿自幼体弱多病,幸得上天垂帘、长辈恩德,才侥幸活命。有感父母恩深,儿改名为恩,拜谢道祖、天师。”
谢罗仙俗家是谢安长兄次子,道法高深,世族庶族信众颇多。
这上天之恩是缥缈的仙人、皇室天子还是能左右天命的谢家?
第49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不行,你身子骨弱,外面天寒地冻,万一有个好歹……”郗道茂立刻反对。
“阿母,还有别的办法吗?”图恩打断,郗道茂回以垂泪双眸。
王羲之和郗璿对视一眼,招手:“幺娘,到翁翁这里来。你为什么想改名?”
“幺娘只是懵懂顽童,如果错了,翁翁不要生气。”
“是啊,懵懂顽童。”王羲之一叹,错了是孩童戏言,若是对了呢?自古以来,五岁以下孩童和七十岁以上老人面子都非常大,这是传统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最朴素的对象。站在宫门口请见,陛下还要“亲切接见”呢。
“那就去吧。”
“我陪玉润去。”郗道茂立刻道。
“你照顾好七郎,这事儿得幺娘自己去。”郗道茂牵着图恩的手:“幺娘暂时跟着我住,你们夫妻不必担心。”
“是我对不起子敬。”郗道茂垂眸,若非为她,何以自废双足,伤在郎身,痛在妾心。
郗璿安慰外甥女兼儿媳,“不是你的错,七郎愿意的。”
“阿母别哭,说不定女儿去仙鹤观求一求神仙真人,阿父的病就好了呢。女儿今年入冬以来,再没发病,兴许是神仙保佑。”图恩说着这些童言稚语,除了沉浸在伤心中不可自拔的郗道茂,家中人都知道图恩看清了形势,比他们大人更有办法,正在行动。
郗道茂含泪点头:“待天晴那日再出门,阿母派一队健仆给你。”
“阿母放心,儿身子已经大好啦。”
图恩乖巧跟着祖父祖母回了院落,被安排得精致而妥帖,寝具都熏得香喷喷的,图恩很快进入梦乡。
“让幺娘一个幼童奔走,我王家无人耶?”郗璿悲叹。
“又能如何?”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些身俱官职之人太显眼。新登基的皇帝有众多支持者,关键人物谢安的态度代表的绝大多数人的态度。往日标榜世家清贵的时候会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可世家在山河倾覆之前是依附在皇权之下的。东渡之前,羌褐杂胡之兵,可不管你是世家还是皇族。若是不能维护东晋皇室的安稳,那依附在皇权之下的这世家怎么办?别忘了,世上也不仅有世家。东渡之后,士人与土人的矛盾本就突出,不要再给他们发难的机会。
王羲之在屋中踱步,半响才道:“五娘慌乱无度,尚不如一小儿。”五娘说的是郗道茂,她在娘家排行第五。
郗璿闻言,柳眉倒竖:“好你个王逸少,不怪余姚公主、不怪谢安,倒怪起我郗家来了!五娘有何过错,自嫁入王家以来,上孝翁姑,下抚儿女,还给王家诞下幺娘这样的好孩子。一出事儿你倒嫌弃她不能镇定自若。若是阿父还在,你恐就不嫌弃了。”若是郗鉴还在,余姚公主也不敢如此!
“阿璿还是这副暴脾气,我哪有嫌弃之意。老泰山德高行伟,我亦十分佩服。五娘生于高门,嫁入锦绣,无可指摘。只欠缺从容,若是道韫贤媳在,恐又是另一番景象。”说白了,郗道茂作为世家小娘子、小媳妇都是合格的,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需要的是出色、优秀,若是她更优秀一分,余姚公主说不定就不敢选王献之作为朝堂角力的旗杆。
“强词夺理!天下又有几个谢道韫!”饶是以郗璿之才干智慧,也得说一声,谢道韫才高,东渡之后的晋朝,女子若只能有一人青史留名,首推谢道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