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为夫说错了。”
“本来就是!七郎的事,可怪余姚、可怪皇室、可怪谢安,无论如何怪不到五娘头上。事发只怪无辜受害之人,岂不与施害者同未刽子手。”
王羲之哭笑不得,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自然明白,又怎会怪罪郗道茂。不过幻想家里人都够强,强到无人能够伤害。“阿璿训的是,为夫受教了。”
陪伴几十年的夫君做小伏低,郗璿也忍不住露出笑颜,“罢了,我若再说,你又要翻前尘往事气我,不说了,不说了。”
“哪里敢,上回点评郗家,夫人就不许舅兄登门,这次,怕要赶我出门。”
“想得美!”郗璿横他一眼,“收收形容,幺娘在隔壁呢!”
这又是另一番典故,当年郗愔和郗昙到王家作客,长姐郗璿见王家怠慢,直接对弟弟道:“王家见谢家兄弟来了,翻箱倒柜、步履相迎,见你们来了,不冷不热。王家既然看不上郗家,你们以后就不要上门了。”唬得王羲之连连道歉,他哪儿又看不起舅兄的意思。当时郗鉴过世,谢家掌权,主枝的确有高低眼的意思,可他这个姐夫可热情啦~
郗璿就是这样敢说实话的女子,王羲之以慕她才华、喜她性情,两人孕育七子一女,中间无旁人插足,相扶到老。
图恩捧着热茶汤站在槅门处微笑,若能选择,她不愿做才名扬天下的谢道韫,也不愿做高高在上却朝不保夕的公主皇后,郗璿才是人生偶像。
第二日,天气晴好,冰雪消融,寒梅吐蕊。
图恩穿上厚厚的貂绒狐裘,捧着金银错的手炉,安稳登上牛车。郗璿派了老成持重心腹范母陪她出行,后车里跟着去病、延年两个贴身女婢,衣物、熏香、食水、器具、药物带了满满一车,不像只出门一天,倒像是长途旅行。牛车旁围着一圈健仆,路上行人见了远远避开,世家小娘子出行的排场,派头十足。
牛车了走了没一会儿,就停下了,图恩等了等,依旧没动,好奇掀开车帘。他们车队上有王家的牌子,正常人见着理应避让。若是其他高官显爵,马夫也该提前来说啊。
图恩伸头望去,只见前面有好几个男子袒胸露乳,披头散发,倒在地上群魔乱舞。有些在撕衣服,有些在扯头发,白色的宽袍大袖都染成了灰色,嘴里嚎啕着,不对,是在吟唱诗文。
图恩囧了,她猛一见以为在揪头发打架,后来才发现是服药后的症状。真是晦气,出门就遇着瘾/君子。
“范媪,那些人在行散,我们绕一绕吧。”别和神志不清的人接触。
范媪伸头看了一眼,嗤笑道:“小娘子,那几人一边发疯一边偷眼瞧车队,分明是装病卖弄。穿麻衣之人,也配服神仙散。”
神仙散原名五/石/散,本是治疗疾病的寒食散,经由名士何晏“改良”,成了骚客文人、风流名士首选。石中乳、石硫磺、石白英、紫石英、赤石脂,五石配五色,这些可都是贵重金属,收集起来极不容易,价格昂贵,注定是贵族豪门的专属。穷人、无名文人也想装AC怎么办?脱了衣服在地上打滚,便扯头发边吟唱诗文,让普通人看了,羡慕这是有钱吃得起神仙散的,让名士见了,万一看上他们“才情”了呢?
好吧,原来东晋不仅流行神经病,还流行装神经病。
范媪吩咐车夫直接冲过去,那几个假装行散的人果然在牛车撞上去的前一刻屁滚尿流得爬到路边,惹得围观之人大笑。在这以人命不值钱为特征的乱世,好不容易从北方混战中逃出来的人,还是珍惜性命的。
“戏都演不圆。”高坐牛车的范媪嗤笑一声,奉着尊贵的小娘子往城外白鹤观而去。
城外白鹤观坐落于山巅,群峰叠翠,山体环状起伏,前列龟象形胜,后叠鹤岭梅岗,幽谷泉鸣,溪流飞瀑,鸟语花香。
观宇古朴、大气,观中供奉着张道陵和葛洪二位道家真人仙翁,经幔翻飞、青烟袅袅,好一派神仙景象。
听闻王家小娘子来了,垂髫幼童独自参拜神仙,观主少不得出来招呼一二。图恩跪在蒲团上,小小的人儿还没那蒲团大,恭敬拜了拜,祝祷:“真人仙翁在上,庇佑我父早日康健。王家儿感激涕零,更名为恩,终身侍奉道祖以还。”
“小娘子……”观主听她发事关终身之言,立刻出身劝阻。这让王家长辈知道了,还不得以为山野道人哄骗小姑娘。
“道长不必劝,我心意已决。”图恩被范母扶起来,小小的人儿学着大人模样,婴儿肥的脸蛋却没有她以为的那般严肃:“听闻谢家伯父在此修仙,侄女儿既来了,自当拜见世伯。”
观主点头,突然明白这王家小娘子独自出门,恐怕是冲着谢罗仙来的。观主点了个小道童引图恩到后山,谢罗仙也爽快接见了。
“王小娘子行路累了,尝一尝白鹤观的清茶吧。”谢罗仙微微颔首,并不因图恩幼小而怠慢。
图恩也趁机观察这位弃官修道的世伯。谢罗仙原名谢允,出身名门,博览群书,世家之清贵与读书人之清雅聚于一身。看见他容貌,图恩才知道为何世人赞他“罗仙”,真是太俊美了!留着一把山羊胡,也不能阻挡他俊秀的面容和高洁的气质,让图恩对丑陋的山羊胡也生出可爱之感。
“多谢世伯,幺娘从小体弱,喝不得茶水浆饮,请世伯赐一盏白水。”
谢罗仙从善如流,让道童上了一盏白开水。图恩捧着茶盏,继续道:“听闻白鹤观灵验,若得仙翁降临,祛除我父病痛,就不枉幺娘改名为恩,发愿侍奉道祖。”
谢罗仙笑而不语,他虽避世修仙,也通红尘中事。礼貌和图恩说了两句闲话,就打发她出去了,根本不接图恩的话茬。“后山风景清幽,幺娘自去游玩吧。说来也巧,山上还住着王家族人呢。”
图恩识趣告辞,谢罗仙不接话茬没关系,早有人把图恩今日之言散播出去,目的已经达到。
图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愿就这么缩回房间,感觉身体还好,婉拒了范母的提议,带着去病、延年在后山散步。
刚走没两步,就听得后面传来一身不确定的呼喊:“阿恩?”
第50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只一眼,图恩和对面的人就都知道,找对人了。
“你是何人!”图恩未及开口,去病已经侧身挡住自家小娘子,厉声呵斥。
“在下王惜,天祖睢陵公王太保是也。”
“原来是族兄,难得遇见,亭里说话。”图恩迫不及待接口。
“小娘子……”延年为难,这人一身布衣,以前又未见过,怎么能只听一句话就放任两人单独相处。说句不好听的,王家族人成百上千,人人都是同一个祖宗。
“去病、延年,把果子、清水放在亭中,你们去路边守着,我和族兄说说话。放心,我知道他。”
去病、延年一步三回头不放心的走了,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延年还是觉得不行,叮嘱道:“我去请范母来,你在这里好好守着,不可随意走动。”
等两个婢女离开视线,不能听到他们说话,图恩才突然爆发:“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辛苦!我都快累死了!我他/妈过的什么日子,天天装娇小姐,吃饭睡觉都有人守着,父母还要离婚,坐牢都比这强,比当初林黛玉都不如!”
“是,是,是,都是我不对,来得太迟。慢慢说,慢慢说,我瞧你也身体也不好,先坐下,慢慢说。”王怜花扶着她坐到亭子里,倒了杯温热的白水给她。
图恩接过,小口抿着,吐槽:“这日子快过不下去了,你知道我是谁吗?王羲之的孙女!我的个天,天天说话都得想措词,最近父母还让皇帝下诏离婚,娶什么余姚公主,家里一片凄风苦雨,想帮忙又帮不上。多亏你找来了,不然我病死之前,先郁闷死。对了,这具身体是先天性心脏病,你说我这什么运气,倒霉催的!”
“你是王献之与郗道茂的女儿?”
“你知道?我刚来的时候,都不知道郗字怎么读。”图恩先是疑惑,然后又觉得正常,“也对,你对历史比较精通,史上他们很有名吗?还是你来这里之后听说的,他们离婚应该是最近建康城的八卦头条吧。”
“王献之与王羲之并称二王,是有名的书法家,别的不知道,十八口大缸的典故你应该听说过吧?”
“写完十八口大缸的水,成为一代书法名家,说的就是王献之……咳咳,我父亲?”
“是啊。你身体不舒服,别太劳神。这事儿按照史书记载,王献之是有名的痴情人。虽被迫与郗道茂离婚,一生郁郁寡欢。郗道茂过世十几年后,才和余姚公主生育了一个女儿,在女儿出生后两年就去世了,病死的,并没有受到迫害。身前做着高官,死后他的女儿做了皇后,还有追封哀荣。郗道茂离婚之后投奔了伯父郗愔,忧郁而亡。如今你来了,代替了他们早夭的女儿,最好的情况是能保全他们的婚姻,再差他们不过离婚。有你在,你会让生父病死吗?你会让生母忧郁而死吗?放宽心,有你在,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