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生,魔障起。
那头儿,宝玉过了那阵头疼劲儿,终于缓过气来,却久久不闻黛玉有何动静,松开手,转头望去。
正看见,黛玉神态癫狂,目中愤怒如火,熊熊燃烧,恨意如炙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曾经温柔如水,多愁善感,娇弱可亲的妹妹痕迹?吓得宝玉噔噔噔连退,直蜷缩到了床脚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黛玉愤恨低语。
她一念走差,满心都以为老天作弄。既许了她重活一生,允她父女天伦,又顺她心意,可力挽狂澜,眼见功成在即,却当头一棒,借宝玉之口,告诉她命有定数,人必不能胜天。
一念激入魔,任是黛玉恬淡娴静修成了佛,此刻也承受不住,沦入魔道。
眼瞅着黛玉就要无救,忽然,外间又有下人高声急报:“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
“贤亲王世子驾到。”幸亏来人声量够大,这话儿穿窗过户,进了黛玉耳中,又被她喃喃念了好几遍,忽而像晴天起霹雳,在黛玉脑中打起了闪。
“呆子?呆子?是呆子来了?是了是了,怎会一成不变!不提父亲,那呆子就是最大的变数。天上白玉京,任是朝堂变换,我自岿然不动。既有了他,又怎会还是白茫茫?对对对,还有郡主,还有师父师娘,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黛玉猛然想起之前杨毅劝慰她的话语,醒悟她又陷入了魔障,自以为孤苦无依,凡事只能靠自己,却忘记了她有亲人、朋友、师长、前辈甚至有情人!
如云开雾散,雨过初晴,黛玉面上戾色一扫而空,罥烟眉舒展开,便似远山青。含情目转清明,看透红尘事。朱唇轻启,笑颜只为君开。罗裙款摆,正是芳心暗摇。
宝玉畏缩蜷在床脚,却见他面前上一刻还似鬼上身,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甚至厉鬼模样的黛玉,不过听见永玙名号,忽然就松了峨眉,亮了明眸,浅启皓齿,焕发新颜,复归天仙之位。心底里最后一点儿妄念也随着那场大梦化为灰烬,消散无踪。
黛玉心魔既除,转身就要离开,宝玉却忽然开口道:“他便这般好?”
论理,宝玉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不着边际,黛玉大可不必回他。可是似乎是经历了刚才的又一场大梦,黛玉也彻底明了了自己的心境,回头望定宝玉,沉声道:“虽然别人都说他是天上白玉京,我却只当他是个呆子。如果非说他真有千般好,万般好,却也不至于。只是适才我忽然入了魔障,你我从小一处长大,再熟悉不过的,你却怕我、避我、躲我。我眼里看着你,却也跟没见着人似的。但是,我只听见了他的名号,就忽然有了信心,像迷雾重重中唯一的光,蓦地就照亮了归途。想来这便是你与他的不同。”
黛玉说到此处,顿了顿,目光转向别处,幽幽道:“他并没有哪里比你好,那么,你又哪里比他好呢?不说别的,单说你适才做的那个梦。若、若是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你又该怎么办呢?宁荣两府今日能被围,谁又敢保证,便无明日?大舅舅家里只有琏二哥并迎春姐姐,而二舅舅这里,除去深宫里的元春大姐和探春妹妹,便只剩下你。难不成,大难临头时,你当真要让探春替你顶门立户,养家糊口?”
黛玉苦口婆心道。
宝玉听在耳里,目中终于露出深思沉痛之色。
若你当真能醒悟,便也是好事一桩。黛玉心想,忍不住又补道:“宝玉,我们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
说罢转身离去。
“是啊,我们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黛玉走后,宝玉望着兀自晃动不休的门帘儿不住重复道。
………………
再说永玙,今日原是他进宫给皇帝请安的日子,临出门时,忽然得了应妙阳口信,说是贾府来人,硬是把黛玉请了家去,且还不知归期。
这可急坏了永玙。
那荣国府一门打着什么心思,永玙再清楚不过。早在林如海进京前,他便命文竹打听得一清二楚。当初在码头,永玙又亲眼目睹了荣国府派人来接林如海并黛玉的情形,再加上后来许多事情,还有前不久宝玉在雅舍一番作为,荣国府众人对黛玉那点儿心思,早叫永玙看了个底掉。
只是,宝玉忒不成气候。永玙冷眼瞧着,黛玉并不像对他有甚不同,这才没有理会荣国府许多作为。
可是如今,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林府和贤亲王府两家的默契,这时候还来横插一脚,就不止是贪心不足、不自量力,简直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总之,小王爷永玙是大大地气着了,立时调转马头,直奔林府而来。
身后,刚备好马车的文竹,望着永玙绝尘而去的背影便知是为了黛玉,无奈摇头,自个儿去想法回禀王爷去了。
那头儿,永玙纵马才赶到林府,却也晚了一步,应妙阳并黛玉等人已经出门,只有管家在大门口恭候大驾。
永玙三两句听管家传完话,又是马不停蹄直奔荣国府,半道上被在酒楼雅间坐着喝茶听曲的应妙阳和杨毅唤住。
三人坐在一处,专等黛玉消息。
应妙阳和杨毅都还有闲心品茶论曲,可把个永玙急得抓心挠肝,直欲上房揭瓦。
本来嘛,好不容易快盼到七夕,他甚至都腆着脸向四皇叔求了承诺,得内务府独一份的宫花作礼,就等七月七开席,当着文武百官并父母亲友的面儿,把林妹妹定下。
这当口儿,荣国府又闹幺蛾子。
虽然永玙自信黛玉不会变心,更不是那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之辈,可是,就和财不露白是一个道理,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万一,万一有甚变故,或者黛玉被他们说变了心思,哪怕只是推迟两家下定的日子,永玙也万万不能接受!
这头儿,永玙急得火烧眉毛一般,就怕里头传出什么有关贾宝玉的消息。可是,偏偏,屋漏还逢连夜雨,不多时,就见紫鹃奔将出来,一头扎进酒楼里,直奔二楼雅间,脱口便是贾宝玉生病中邪似乎餍住了的话。
“他餍住了找林妹妹作甚?林妹妹非僧非道,又不是那巫师怪人,叫来了有什么用处?文竹,快拿了我的帖子,去请王太医和国师。”永玙头一个站起来,劈头盖脸就道。话毕,转头四顾,却不见文竹身影。这才发现文竹根本没有跟上来,才知他适才跑得太快,竟是单枪匹马到的,身边竟连一个随从也没有。
永玙讪讪转回头,目光灼灼望着应妙阳道:“还请表姑姑帮忙,快快拿帖子去请人!”
应妙阳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
永玙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拧着眉头焦急地道:“表姑姑,十万火急的事情,你不帮忙也罢,一味傻笑做甚?”
应妙阳见他实在不懂,好整以暇地竖起一根手指摇晃着道:“你呀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着大罗金仙在身边不请,非要跋山涉水去请那些假佛伪道,真真是肉眼凡胎,被红尘俗事、儿女情长迷了眼。”
说着纤纤玉指轻轻一转,指向就站在永玙身旁的杨毅。
永玙这才恍然大悟,可不就是嘛,杨毅就是神医,还就站在他身边,他却要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请旁人,不正是舍近求远,鬼迷心窍!
想明白内中关窍,永玙忙冲着杨毅深深一礼,口称:“还请师父江湖救急!”
杨毅剑眉一挑,问道:“哦,这倒奇了,我何时竟成了世子爷的师父?”
“先生贵为林妹妹的师父,便是永玙师父。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永玙一本正经地道。
“别别别,”杨毅连忙摆手打断道,“罢罢罢,兄长说得对,你们姓孟的人,尤其是你们贤亲王府的,最是招惹不起。我可应不起你这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至于那府里的宝二公子,便是你不说,我也得前去医治。”
杨毅说罢,背起医箱,就要和紫鹃前去。
永玙也要跟上,却被应妙阳瞪了回去。
“他荣国府,昔年倒还应得起咱俩同时登门。如今,你我同至,外人看去,甚至就是那府里的人,见了怕也要多想。你,且在外面等着。若是久候,我们仍不出来,你再进去不迟。”应妙阳道。
应妙阳所说在理。他们身份都是既尊贵又敏感,同时往一代武将家里跑,确实不宜。永玙无法,只得放弃,独自在雅间苦等。
慢慢地,永玙面前茶盏已凉,小二来重沏了三道茶,荣国府内还无半点消息。
永玙渐渐坐不住了,可是没个名目,如何就好擅自登门!勉强按捺住心神,又等了一炷香工夫。
忽地,本紧靠窗户坐着的永玙只觉周身发寒,一阵凉意从心底转瞬爬至四肢百骸,冻得他三伏天里如坠冰窟,牙齿打战,面色惨白,几乎哈气成冰。
永玙艰难转头去望,身边林府仆从们各个面色如常,有些怕热的,额上鼻端还有细汗点点。就连楼下大街上的行人们,也是春衫轻薄,折扇猛摇。头顶更是艳阳高照,分明七月流火时节。
这是怎地了?永玙心底吃惊非小!又觉除却寒意外,还有一股极强烈极猛烈的恨意惧意裹挟着绝望扑面而来,如惊涛骇浪,直接将他拍进了七情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