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眨眼间,经历了佛教的六道轮回,三千世界。这眨眼的工夫,永玙便体味过了世间百态并人世炎凉,内中凄苦滋味,简直笔墨难描。
而这一切尚不是最恐怖的。最让永玙觉得触目惊心的是,他在这痛苦的深渊里,看见了他愿以世间一切美好相待的人儿——黛玉。
他清楚地知道,这铺天盖地、漫无边际的绝望和恨意都不是来源于他的,而是来源于那个不知何时闯进了他的心里,从此插根进去的如竹如兰的姑娘。
“不好,黛玉出事了!”这个念头才在永玙脑海中闪现,他便弹身而起,如擂石般冲出雅间,冲向了荣国府。
永玙带头往荣国府闯,剩下的那些林府仆从,万万没有不跟着的道理。再说应妙阳早放下过话,若是他们久久不出来,永玙自可随意进去。所以永玙前脚冲出去,后脚他们就跟着往里闯。
荣国府的门子,也是在宰相门前七品官,惯会捧高踩低的。只是今日,单单看见永玙的衣裳做派并闯门气势,就都被骇住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动也不敢动。
还是永玙忙中有序,不忘自报家门,亮出贤亲王府的腰牌,又有应妙阳的随侍们证明。门子听说,唬得连滚带爬地向内通报。
永玙却等不急。他虽与黛玉说话不多,神交却久。黛玉别看年岁尚小,见识看法、为人处事都有其老辣处。有时候便是打小在深宫里长大的永玙,也有比不上黛玉看的透彻的地方。
至于今时今日,黛玉不过去一趟外祖家,素来心情恬淡、宠辱不惊如她,情绪竟能有这般激烈的变化,以至于连他都能有所感应,慌乱至斯,定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永玙越想越怕,顾不上三七二十一,闷着头就往里走。门子们听说他乃贤亲王世子,自然不敢拦他,由着他往里进不说,还一个个在前开道。
那头儿,回禀的人一路高叫着进府,就连宝玉被餍失魂仍旧酒醉不醒昏死在赵姨娘房中的贾政都被吵醒了。
赵姨娘听见下人叫喊,到底也知道贤亲王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忙不迭推醒贾政,快手快脚帮他穿衣束发,踩着半只鞋,推着他就往外迎。
哪知,永玙把荣国府内里早摸得分明,知道荣禧堂由贾政夫妻住着,贾母和贾宝玉在旁院住着,压根没在荣禧堂停留,直奔后院贾母房中而去。
这头儿,三春等人刚避进暖阁,贾母还没走到院门口,永玙已经跟在报信门子后面,奔到了眼前。
“老身这厢给小王爷——”贾母问好的话还没说出口,永玙已经一阵风似地从她身边刮过,只留下一句话。
“老太君请恕本世子无礼之过。十万火急,容后再禀。”
话声未落,人却已冲进房中。
应妙阳也跟着迎将出来,也只来得及看见永玙惶急无措的脸庞,却连半句话也没顾上说。
虽然不知道永玙是为了什么,莫名地就觉得定然是黛玉出了什么事,她却不知道。应妙阳一下子也慌了神,转头跟着往房里冲。
剩下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回转。
且说永玙,冲到院门口,见浩浩荡荡一群人迎出来,眼神略略一扫,发现应妙阳也在人群里,表情镇定、若无其事,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发觉黛玉并不在其中,一颗心又砰砰地几乎跳出腔子,顾不上与人寒暄,望见正房就往里冲。
这边厢,他刚踏进屋门,门帘还没落下,就听见黛玉语声在内室响起,“宝玉,你我早已不再是六七岁的孩童。”
这话何意?永玙不及细想,拔腿就往内走。却见门帘一掀,黛玉从内步出。
罗裙流光,莲步轻移。
明眸顾盼,阖室生辉。
黛玉也一眼望见了永玙。红衣黑发,剑眉星目,气喘吁吁,汗湿衣衫,就连飞扬的发梢似乎都还在说明他适才的一路疾奔。
“好好一个世子爷,走路没有规矩,又怎地跑得这般急?”黛玉嘴上怪罪,心里却比吃了百花蜜还甜,抽出怀中手帕,也不怕人看见,径直走过来,一点点儿帮永玙擦拭额头和鬓边的汗珠。
“我、我、我,你、你、你……”永玙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好半晌没说出囫囵话。
香玉猛然欺近,又是前所未有的小意温存,他受宠若惊,又兼惊心动魄过后,实在回不过味来。只觉心跳得越发迅疾,直比千军万马两军厮杀正酣的战鼓还急!
“我没事了,多亏有你。”黛玉却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替他答道。
永玙这才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道:“如此便好,便好。”双腿却似再也支持不住,顺着门框,跌坐下来。
等到应妙阳跟进屋来,只看见永玙坐在地上。黛玉蹲在他身边给他擦汗,动作神态都与往日一般无二。
但是,两人偶尔碰上的目光,其中情谊却已大大不同了。
第64章 破釜沉舟永绝后患
应妙阳掀开帘进来, 就看见黛玉紧挨永玙站着, 两人脸上都笑眯眯的, 永玙脸色还破天荒地有些红。
应妙阳美眸微眯, 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两人身旁。
身后,贾母等人一溜烟儿也跟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贾母到底年老, 近来颇受了些折腾,气喘吁吁跟进来道。
永玙脸色又红了些, 摸摸鼻子, 坑坑巴巴道:“我、我听说府上宝二公子病,病得有些……一时心急……嗯,方才如此唐突,还请老太君见谅。”
贾母闻言愣了愣神,又眨了眨眼, 半晌没回过味来。这是什么话讲?宝玉生病来得又急又猛, 贤亲王世子如何知晓?何况两人素未谋面, 从来没有交往,他又怎会为了宝玉的病情那般着急?想来说的必是假话。再说他若真是为了宝玉操心才有此举动, 为何这会儿又只在外室站着, 都不曾进屋去望上一望?
说白了,这屋子里唯一能让他动心的人, 便是——贾母如是想着,不由自主转头望向黛玉。
此刻黛玉低垂着头,额前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容颜。从贾母方向看去,只能看见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和青丝间隐隐透着绯红的耳垂。
贾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想永玙难堪, 主动接过话头道:“宝玉那混小子,何德何能,能得世子爷这般高看!且有郡主和杨先生妙手回春,如今听闻已是好了,老身实在感激不尽。”
“老太君太客气了,妙阳原说过您是玉儿的外祖母,咱们便是一家人。何况看病救人,医者本心,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有义弟出手,治住了宝玉的病,便是好事。只是治病治本,需要寻找病因,对症下药,解除病灶,方才能永除后患。”应妙阳答道。
“寻找病因,对症下药……”贾母听着应妙阳的话语,忍不住喃喃重复,总觉得是话里有话。
按说,宝玉虽身体不算强健,却也不曾有过大病。何况,他这病也不是寻常情况,听黛玉说,竟是餍着了!好么生的人,如何便会餍着呢?
定是有人行那等巫蛊邪术,存心害人,把腌臜主意动到了宝玉身上!想到这里,贾母脸色又白了三分,勉强扶住鸳鸯的手,这才站定。
期间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李纨、三春并薛姨妈、薛宝钗等人都跟着进来了。只是囿于身份限制,不好开口说话。可是眼瞅着众人都只是站在外室当间儿地上说话——让堂堂世子爷和郡主都只是站着,成何体统?
只是贾母这会儿心思太重,一时竟没想到这茬。凤姐左看看右看看,硬着头皮提醒道:“说来,宝玉还是有福气!大家为了他的事儿,这个兵荒马乱呀,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如今他倒是被高人治住了,郡主和世子爷们却连个座儿也没有,茶也忘记了喝。叫外人看见,可不是我们招待不周吗?”
贾母这才如梦方醒,忙命令上茶,又强拉着应妙阳和永玙上座。
应妙阳是林如海续弦,非要论亲戚,便是与邢王二位夫人同辈,本身又乃郡主,与贾母分主客并坐,自然没有不妥。
而永玙,贵为堂堂亲王世子,自然也应上座。可是黛玉是晚辈,在贾母并王夫人等人面前,当然做不到主位。
永玙望了望在下手站着的黛玉,拒绝了贾母好意,径直走到黛玉身边,站定。
满屋子人都装作不在意地看着永玙的举动。
探春和迎春对望。迎春轻轻挤了挤眼睛,眼里全是喜悦,探春眼中却多了莫可名状的忧心。
至于宝钗,适才听见黛玉说要单独与宝玉说话,十分疑惑。这会儿看见永玙和黛玉二人的神情,这才舒展了眉头。
不提最有眼色的凤姐并李纨,就连最没分寸的邢夫人都看出了永玙和黛玉关系非同寻常,眼珠子乱转,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杨毅因着救宝玉有功,虽然满屋子女眷,也勉强有了一席之地,在应妙阳下手坐着,却正好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大宅门里看大戏,杨毅慢悠悠端起面前茶盏,轻飘飘吹了口气。
只有黛玉,身处风口浪尖,面上却再是淡定不过。
适才一时想岔了,反倒让她彻底看开了。如今,再不是她依附着贾家。